高原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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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世界园林之母,原产我国的杜鹃种类占世界一半以上,而我国的杜鹃花又主要分布在西南地区——云南、西藏和四川的高原山地孕育了 400 多个形态各异的杜鹃种类。
雪中的杜鹃林
6 月初的一天,我随考察队前往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白马雪山保护区进行野外工作,这一次我迫切地想要见到盛开的杜鹃林。前一年相似的季节我也曾来过。但是非常不巧,当年五月中旬的几天低温给了正在孕蕾的杜鹃致命的一击。
随着公路的上下起伏,我体会着横断山区典型的垂直气候带变化。海拔不足 2000 米的奔子栏镇位于金沙江河谷地区,艳阳高照,燥热难耐。河谷两岸灰黄的山坡上只覆盖着稀疏的灌丛,犹如斑秃的脑袋。由于难以获得足够的水,森林不能在此立足,当然也没有杜鹃的踪迹。随着海拔的升高,空气变得凉爽和湿润些了。路边山坡上的灌丛逐渐被稍微高大的小树取代,并出现了一些针叶树——我们已经来到了形成森林的海拔下限。从这里向高处望去,树木逐渐变得高大和茂密,并形成郁闭的森林。
空气越来越凉,云雾开始在山间形成,它们纠集起来向更高的地方游荡——这个时节正是雨季的序幕。当我们爬升到 3600 米的高度时车子钻入了云中,冷雨不期而至,森林被淹没在雨雾之中。我知道杜鹃就隐在雨雾之中,却担心再一次失去了见到它们的机会。雨滴在 4200 米的垭口毫不客气地变成了雪花,抽打着车窗并逼迫我们穿上最厚的衣裳。40 分钟后,雨雪散去,阳光普照。草甸和山坡全铺着白雪,一直延伸到垭口东侧屹立的皇冠峰脚下。我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向北眺望。稍低海拔的地方,杜鹃林正逢盛开,却已分不清哪些是花簇哪些是白雪。1 小时的光景,阳坡和稍低海拔的积雪基本化干净了,我踏着湿润的泥土走进杜鹃林,才发现它们竟如此高大。白色、粉色以及桃红色的硕大花朵攒成簇,开在这些高大灌木的枝端,远望去好似一片云霞。更高海拔的地方也有杜鹃,只是逐渐低矮。它们长成密密的矮灌丛,铺在草甸上,开满了紫色和金黄色的花朵。今年,这些杜鹃是幸运的,这场大雪若早来半月,正在发育的花蕾将因为饱受低温的摧残而夭折。为室内杜鹃不能枝繁叶茂苦恼着的人们或许难以想象,那些被栽培、矮化和难伺候的杜鹃品种是如何在高山之巅有着它们原本和自然的状态。
家族的分布
人们常说的杜鹃花是杜鹃属植物的统称,它的学名被称为 Rhododendron,源自两个希腊词汇的组合,意思是「玫瑰树」。这是一个世界性的大属,从东南亚的热带高山到格陵兰的寒冷冻土,从地中海沿岸到北美东海岸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身影。然而,杜鹃花种类最丰富的地区还要数亚洲——有 850 余种,占世界种类的绝大多数。我国西南和毗邻的喜马拉雅地区是杜鹃花种类最繁杂多样的地区之一,我们在白马雪山所见的杜鹃林正处于这一地区的腹地。而在新几内亚和马来西亚的热带高山则是杜鹃花的另一个丰富中心。这些地方的杜鹃花是我从未见过的附生种类,并有着与东亚截然不同的花冠形态。
科学家们至今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杜鹃花究竟是如何演化出如此丰富的多样性的,以及为何我国的横断山和喜马拉雅地区汇集了如此众多的杜鹃花种类。2009 年 6 月我曾跟随考察队来到西藏波密通往墨脱的嘎隆拉山。这是一段凶险而泥泞的道路,初夏时节,垭口附近的雪墙还立在路边。这却也是一段令植物学工作者着迷的道路,见到如此丰富的植物种类生长在壮美的雪山下,没人能按耐住激动的心情继续留在车上。在我走过的那一小段山路上,每绕过一个弯,就能发现不同种类的杜鹃。海拔稍低的地方是较为壮硕的黄杯杜鹃,向上一点则被弯柱杜鹃和弯月杜鹃所替代,再向上则越来越矮,干脆变成了贴地生长的紫背杜鹃。杜鹃研究专家方瑞征先生在一篇关于杜鹃花分布和演化的论文中曾经这样推测「从杜鹃属在全球的分布来看,这个属有着较强的扩散分布能力,也有较强的适生力,然而从一个地区特有种的数量和密度来看,种系则又是狭域分布的……种类往往总是随植被带的垂直交替而异。这一生物学特性大概是本属植物种系分化强烈的内在因素」。我大约理解了,杜鹃花一方面在极力扩张,让自己的家族走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去;另一方面,它们一旦在某处扎下根来,又竭尽所能地随着当地微妙的环境差异而变化适应,最终形成了如此庞大的杜鹃家族。
杜鹃的联姻
千姿百态的杜鹃花固然美丽,但想要查清每位佳人的身世可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据近年的研究统计,全世界共有杜鹃花属植物 960~1000 种。想要把它们按照共有的特征划分成组,并找到各自的特征一一区分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从杜鹃花属被植物学家确立以来,学者们在分类方面的探讨和争论就没有停歇过。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在尝试各种手段,为给它们拟定一套自然的分类系统而努力。
给杜鹃花分类添乱的还有天然杂交现象。在自然界中,跨物种的「爱」通常是不被允许的。这样的联姻总是被各种力量所阻挠,称之为隔离机制。然而,却也有一些植物恰好不被这些隔离所束缚,这些物种间的交配能够成功地产生下一代。这些混血后代通常会具有新的面貌,往往兼具「父亲」和「母亲」的特征。园艺学家为了培育新奇的植物品种,有时候会人为的在不同物种间相互授粉,称之为人工杂交。天然杂交则是发生在自然界,不需要人类参与的杂交现象。
天然杂交的发生是一系列巧合和邂逅的结果。在滇中高原及其附近分布的迷人杜鹃便是这样一位「混血佳丽」。它的「父母」马缨花和露珠杜鹃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并且同在每年的三四月开花——这空间和时间上的巧妙吻合给了它们「邂逅」的可能。然而,因为植物不能像动物那样「主动地」寻找配偶,它们的姻缘还需要媒人的帮助。蜜蜂被花蜜和花粉所吸引,穿梭在马缨花和露珠杜鹃的花簇之中。它们同园艺工作者一样,将花粉从一种的花药携带到另一种的柱头上,完成了授粉过程。又通过生理和化学方面的各种巧合,柱头接受了这些外来的花粉,并最终成功地使胚珠受精形成种子。这些种子散布在「母亲」的周围,茁壮成长并绽放花朵。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现象:在鲜红色的马缨花和浅黄色的露珠杜鹃花丛之中,偶尔会混杂着一些花色粉红至桃红的迷人杜鹃。
除此之外,炮仗花杜鹃、碎米花杜鹃和昆明杜鹃之间的故事也多少与之类似。正如我们在白马雪山和嘎隆拉雪山看到的那样,各种杜鹃花经常生长在一起争奇斗艳。没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阻隔,天然的联姻可能经常发生。目前,科学家尚不十分清楚究竟有多少联姻产生的后代能够一代代繁衍下去并最终形成稳定的新物种。然而,杜鹃花如此丰富的种类以及种类之间那些纠缠不清的特征和关系似乎向大家暗示,天然杂交正在新物种的形成中悄悄地发生作用。
发现杜鹃花
藏历四月十五日,西藏林周县的热振寺里正供奉着自产的青稞、小麦和其他粮食。人们正聚集在这里举行一场仪式,为的是供奉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鸟儿,被称为迎鸟节。这种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杜鹃,也被称作布谷鸟。藏族人民相信它能带来春天,以及像春天般美好的事物——吉祥和幸福。
杜鹃作为大家熟知的鸟名和花名在我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且不说杜宇与鹃娘的爱情故事,也不说杜鹃啼血的凄美传说,单是历代关于杜鹃花的诗词歌赋就不胜枚举。国人对杜鹃花不可谓不喜爱,其栽培杜鹃花的历史比西方早一千多年。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在这样一个杜鹃花的王国里,为人们认识和栽培的杜鹃花种类却少得可怜。
叩开杜鹃花宝库大门的是一批批来自西方的「业余」采集家。英国人福琼(Robert Fortune)是最早将中国杜鹃花引入欧洲的采集家之一。1855 年,着名的云锦杜鹃被他从浙江引入欧洲,如今成为世界上栽培最为广泛的杜鹃花种类之一。为了纪念福琼的贡献,植物学家以他的名字将这种杜鹃命名为 Rhododendron fortunei。着名的法国传教士大卫(Père Armand David)也对杜鹃花的发现和引种做过很大贡献。诸如美容杜鹃、大白花杜鹃、宝兴杜鹃、芒刺杜鹃等都是他在 1868~1870 年间所采集到的新物种,其中还包括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腺果杜鹃 Rhododendron davidii。 另一位着名的法国传教士特拉弗(Père Jean Marie Delavay)曾定居大理近 10 年,对附近的植物进行采集。在这期间众多的种子和标本被寄回巴黎博物馆,包括后来引入欧洲栽培的多种杜鹃花,如睫毛萼杜鹃、密枝杜鹃、露珠杜鹃、腋花杜鹃以及云南杜鹃等。当然,分类学家也用马缨杜鹃的学名 Rhododendron delavayi 将他的名字和这种壮硕美丽的杜鹃永远联系在了一起。随着中国的植物宝库越来越多地被西方所认识,19 世纪后爱好者、传教士及旅行者的时代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职业的植物学家和园艺收集家如威尔逊(Ernest Henry Wilson)和福雷斯特(George Forrest)。他们的名字也被深深地印在杜鹃花的学名和研究历史之中。
若非亲见那些壮美的山川和美丽的杜鹃,普通人或许很难理解这些采集家们对植物的狂热。即使在今天,除了少数植物学工作者之外,那些深藏在山中的杜鹃花依然很少被世人所认识和欣赏。我曾仔细翻阅我国已故植物学家冯国楣先生编写的《中国杜鹃花》图册,试图从这些来自野外的精美照片中想象生长在崇山峻岭之中的杜鹃和它们绽放的盛况。每次捧起这套沉甸甸的图册,曾在高中时读到的一段传奇故事就浮现在脑海,那是冯国楣先生与大树杜鹃的一段情缘。早在 1919 年,英国采集家福雷斯特在腾冲高黎贡山的森林中发现了一种高达 20 多米的杜鹃花,后来被人们称作大树杜鹃。为了想办法把它运回英国,他雇来工人砍倒了一株高 25 米、树龄 280 年的老树,并将树干锯成圆盘运走。时至今日,这枚从「杜鹃花王」身上取下的巨大圆盘仍陈列在大英博物馆中。大树杜鹃是一种极度濒危的植物,它们只生长在很狭窄的区域内,并且数量很少。如今,杜鹃花王的兄弟姐妹和子孙后代们已经受到人们的重视和保护。但由于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就在 30 多年前学者们还不明确这些巨大的杜鹃树生长的确切位置。寻着福雷斯特当年模煳的采集记录,历经两年时间,反复推敲地点,三入腾冲,几经辗转,冯国楣先生带领的考察队终于在 1981 年 2 月的开花季节重新找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杜鹃。我还记得自己读到的那篇文章中曾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占地 100 多平方米的树冠上开着千百朵水红色的花朵,润如美玉薄如绢的杜鹃花是那样鲜嫩,那样妩媚……在晨光晔晔的原始森林中,这些美丽的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植物学家们欣喜若狂地欢唿着,连平常很少流露感情的冯国楣,此刻眼眶也充溢着激动的泪珠……」
实际上,我国的藏区及附近国家的邻近地区几乎都是杜鹃花种类特别丰富的地区,杜鹃也早已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和情感之中。邻国尼泊尔甚至把树形杜鹃定为国花,将殷红的花朵形象镌刻在国徽上。我时常想,植物学家们在过去一百多年来所获得的这些 「新物种」们可能早已被当地的百姓所熟知。在滇西北和西藏,我常常见到那些被西方人「新发现」的杜鹃花们就恣意地绽放在面向雪山的白塔和香炉旁。伴随着默念和诵经,它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
作者 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