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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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酷的环境,生命的乐园

当我们说起藏北,有人知道那里有一条贯穿东西的大北线,是很多户外爱好者的向往之地。当我们说起藏羚羊,很多人自然会想到可可西里,为索南达杰的故事所感动。大北线以北是什么?藏羚羊只在可可西里吗?羌塘又是个怎样的地方呢?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是一片空白。那么,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中国,除了沙漠,还会有一片土地还未曾有人定居吗?现在看大型野生动物只能去动物园或者博物馆吗?还能看到童年记忆里山林和草原上自由奔跑的野生动物吗?是的,还有这样一片土地存在于中国大地之上,那里就是藏北羌塘草原。

在这片广袤的苍茫大地上,群山巍峨,河流蜿蜒,人迹罕至。而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上,却庇护着中国数量最多的野生动物。研究表明,从最后一次冰川高峰期开始,青藏高原的环境就可能适合于平原有蹄类动物的生存与扩展。但是在人与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斗争中,这里成为了这些野生动物们最后的家园。

夏季 5-6 月,母藏羚羊为了产仔在草原上迁徙,寒冷的 12 月,藏羚羊在固定的交配地聚集,公藏羚羊换上威武冬装,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里为了争夺交配权用长角搏斗。野牦牛们居住在高山之上,冬季由于大雪无法取食来山谷转悠,黑色的毛在风中飞扬,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藏野驴们喜欢群居,胃口也很大,吃起草来要把草根都吃掉。秃鹰在天空盘旋,棕熊自顾自刨着鼠兔或者旱獭洞,狼和狐狸在远处熘达而过,雪豹正在光秃秃的石头山上睡大觉。这是藏北羌塘草原的零落片段。但美好之下,是无比严酷的自然环境。

羌塘位于青藏高原腹地,被称为世界屋嵴的屋嵴,平均海拔高于 4500 米。南北边界上分别耸立着冈底斯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和昆仑山脉,地貌从南至北逐渐变得更为宽广,同时海拔也逐渐上升。年平均气温在 0-6℃ 之间或更低,由于寒冷和大风,几乎没有无霜期存在;年平均降水量只有 400mm 或更少,西北部区域甚至不到 50mm。青藏高原的降水大部分集中在 7-9 月,而在羌塘北部由于寒冷,通常是降雪、雨夹雪或者冰雹。

降水、温度和风对于植被生长有重要的影响。从植被类型来看,羌塘南部为高寒荒漠或高山荒漠草甸,北部为高寒荒漠或荒漠草原,东南部草原还有一层 10-40cm 厚的草皮层,但西部和北部区域土壤状况很差没有草皮覆盖。羌塘南部的优势种是针茅,中部优势种为针茅和青藏苔草,北部优势种为青藏苔草和驼绒藜。针茅属草类是大多数有蹄类动物的重要食物,特别是在冬季。也正是这样严酷的自然环境,在过去的数个世纪里,减慢了人类的脚步。

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千年纠葛

自更新世前期开始,人类在这个星球上诞生之前,就有藏羚羊、野牦牛等物种在青藏高原生活。后来人类学会使用工具,开始在草原上捕猎作为食物。在一千年前,或许更早些时候,第一批游牧民族来到这片草原开始生活。家畜、野生动物和人类开始共存。

19 世纪后期,第一批西方人来到这里。他们看到了大群野牦牛,大队迁移的藏羚羊以及数量奇多的藏野驴。很难想象,在如此贫瘠的草原,竟然养活了如此数量可观的动物。20 世纪之后,青藏高原上许多地方的野生动物几近消失。但在羌塘,直至 20 世纪中期,仍维持着一定数量的野生动物。

20 世纪 60 年代,游牧民族开始向北迁居,逐渐深入羌塘。人类的的势力范围和野生动物的栖息地的交集面积迅速扩大,羌塘的野生动物们面临的威胁也逐渐凸显出来。80 年代,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的科学家乔治·夏勒博士与国家林业局合作,开始对羌塘的野生动物进行调查研究。同时,他和国内的野生动物学家一起支持和提倡针对羌塘的保护行动实施。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接受了在羌塘地区开展保护项目的建议,建立羌塘自然保护区就是其中之一。羌塘保护区于 1993 年经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建立,于 2000 年 4 月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面积为 29.8 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第二大陆地自然保护区。在羌塘保护区的南部,还建立了色林错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其他许多面积较小的保护区。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狩猎是影响野生动物数量的原因之一。虽然藏传佛教教规禁止打猎,但狩猎是羌塘游牧民的传统谋生方式:在食物短缺时捕杀野牦牛、藏羚羊、岩羊和藏原羚,用野生动物的皮张和其他产品进行交易。羌塘牧民的生活非常艰辛,打猎使他们得以生存,这并不能反映他们所拥有的宗教情感,而且以满足生活需求为目的的捕猎并不会严重威胁到羌塘的野生动物种群。然而利益的驱使,使得很多唯利是图的盗猎分子把枪口对准了羌塘的野生动物,无节制的杀戮才是使羌塘野生动物数量急剧下降的主因。在上世纪 80 年代至 90 年代中期是羌塘野生动物最为黑暗的岁月,当年的「沙图什贸易」差点让这个最适应高原的物种——藏羚羊从地球上消失。

1991 年,《西藏野生动物法》颁布,情况开始好转。当地管理部门严格执法,牧民的枪支被没收,非法狩猎的人被逮捕。西藏自治区林业局开始重点打击藏羚羊绒交易——双湖、尼玛等地建立了检查站,保护区 1995 年开始组成反偷猎巡逻队,在冬季进入羌塘逮捕非法盗猎者。同时,国际社会也开始重视藏羚羊绒交易,中国陆续与尼泊尔、印度等国家合作开展联合执法打击行动。

直到现在,每年藏羚羊的产仔和繁殖期,羌塘保护区森林公安与林业部门工作人员都会深入羌塘进行巡护。并且羌塘草原每个村都至少有一名负责定期巡护的野生动物保护员。野保员一旦发现可疑的人或者车辆痕迹,就会第一时间通知林业部门。通过这些努力,非法狩猎在羌塘已经得到有效控制,野生动物数量也开始回升。但野生动物保护不仅仅是打击非法狩猎。

人口和家畜数量的不断增加,气候变化影响下的生存环境变化,现有的草原管理方式,牧民生活方式从游牧逐渐开始定居等等,都成为影响羌塘野生动物生存的因素。尽管千年以来,家畜和野生动物一直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存着,但在生存空间一定的情况下,家畜数量的迅速增加直接导致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被压缩。例如,原本羌塘南部区域也是野牦牛生活的区域,但现在这里已经很少能够见到野牦牛。

人兽冲突,何去何从?

除了直接导致野生动物数量减少之外,人兽冲突正在成为羌塘急需解决的问题之一。随着人类活动区域不断向北扩张到原本只属于野生动物生活的区域,以及野生动物种群数量的逐渐回升,当地牧民和野生动物之间的冲突日趋严重。棕熊在夏季进入牧民的冬季定居房屋,破坏房屋和家具,损坏牧民储存的食物;棕熊、雪豹等野生动物进入羊圈捕杀羊群;野牦牛在繁殖期混入家牦牛群中,短则数日,长则月余,其间牧民无法靠近家牦牛收获牛奶,更有甚者会有家牦牛追随野牦牛而去,家野牦牛杂交后代由于继承了父亲的野性难以驯养。

西藏自治区自 2006 开始年实施《西藏自治区重点陆生野生动物造成公民人身伤害和财产损失补偿暂行办法》,并在 2010 年实施修订的《西藏自治区陆生陆生野生动物造成公民人身伤害或财产损失补偿办法》,给予野生动物肇事造成的牧民财产损失一定的经济补偿。仅 2008 年和 2009 年就有 2 万多户农牧民群众受到补偿。但实际发生的野生动物肇事远比得到补偿的多得多。补偿作为一种辅助手段,能缓解部分牧户对肇事野生动物的敌对情绪,但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人兽冲突的问题。羌塘保护区和 WCS 也在探索各种能够控制人兽冲突蔓延的方式,比如针对棕熊的防护围栏、针对野牦牛的放牧方式调整等。

西藏民主改革后,牧区先后建立了牧业互助组和人民公社, 草地按行政村和生产队来划分。20 世纪 70 年代,牧民开始大规模向北搬迁,新的村社被划定了草场界限;80 年代,牧区实行牲畜私有政策;90 年代,西藏推行草场承包责任制。随着草场承包责任制和牲畜私有制的推行,为了更好地进行牧场管理,自 2004 年开始羌塘草原开始了大规模草场围栏建设。2005 年,国家农业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退牧还草工程实施管理的意见》的通知,进一步推动了羌塘的草场围栏建设。

为了防止草场退化,西藏自治区畜牧部门正在实施草原生态补偿政策,要求牧户减少家畜。2013 年,每位牧民最高能获得 5000 元的草补奖励——这对一个藏区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但补偿金的获得不仅要求达到减畜标准,同时还附加了其他条件,比如每年的草场围栏建设指标就是其中之一。在嘎措乡,由于还保留着集体经济制,草场由村委会统一协调管理,因此草场围栏用于作为边界的作用不大,很长一段时间里草场围栏并没有在这里大规模建设。随着草补政策的实施,2014 年 5 月,当我们再来到嘎措乡时,已经在草原上见到蜿蜒不见边界的草场围栏。加之当地的道路建设,原本野生动物和家畜共同享有的草原被草场围栏和道路分割得支离破碎。

但是所有针对草场的管理政策并没有充分考虑到野生动物的生存需求。草场围栏的位置通常由乡政府或者村委会决定,几乎完全没有进行科学的设计:有些围栏建得非常长,经常无法看到边际;最好的草场被围了起来,水源也被围了起来,野生动物被驱逐在外,失去优质的栖息地,大型有蹄类如藏野驴、藏原羚等的日常活动受到阻碍;对于每年都需要在草原上进行长途迁徙的藏羚羊来说,迁徙路线也被阻挡。在那曲地区双湖县最北部的嘎措乡,当地牧户在 2013 年夏季就曾目睹母藏羚羊从北部带着新生的小藏羚羊返回,由于原本迁徙路线被阻挡,只能在围栏边徘徊。野生动物不仅被围栏所困,也被围栏所伤——在躲避捕食者或者其他追逐的过程中,高速的行动突然被围栏阻挡,甚至会直接导致野生动物死亡。因此,在草原管理政策制定与实施的过程中,科学的设计变得尤为重要。

谁决定羌塘的未来?

然而,所有的努力是否有成效,除了政府决策部门和执行部门之外,更多取决于生活在这片区域里的人们。正如乔治·夏勒博士所说:「因为他们(当地牧民)的放牧方式和对野生动物的态度将最终决定保护区的未来。」

牧民对于赖以生存的草原和野生动物天生所具有的亲近和喜爱,是否会因为日渐严重的人兽冲突而逐渐心生恨意?如何把这些与生俱来的情感转化为有效的保护行动?如何激发和引导社区的保护力量?这成为羌塘保护区现在和未来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吸纳当地牧民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员是第一步,这张深入每个行政村的保护网络已经建立起来。

野保员除了反盗猎之外,是否还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羌塘保护区和 WCS 合作,从 2011 年开始,对野保员和基层林业工作人员进行监测能力培训。现在,野保员们已经定期把监测记录提交到林业部门,这些基础数据的收集对于野生动物管理与保护至关重要。

2013 年开始,WCS 开始在人与野生动物冲突最多的区域探索开展社区参与的综合保护行动,涉及当地野生动物资源调查、社区监测队伍建立与能力建设、人兽冲突预防机制实践、野生动物友好型生计发展等一系列工作。这些探索将为羌塘的保护提供科学可行的方案。但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持续的投入,和来自多方面的支持,而不仅是涉及到野生动物保护的林业部门。

由于这片土地的脆弱性,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后的修复过程比其他区域慢得多,甚至可能是不可逆的,因此羌塘的保护尤其重要。但羌塘的未来,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到当地牧民和保护区管理者、保护工作者以及科学家们身上,我们所有人都对此负有责任。这些比人类诞生更早的物种,应当被继续保存在这片大地上,他们的存在是青藏高原生态系统健康保存的标志。为下一代留存这块野生动物最后的家园,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而羌塘的未来,希望如同乔治·夏勒博士所描述的,「我眼中的未来是一幅曾经有过的画面——人类、家畜和野生动物共同生活在羌塘广阔的草原上,保持着生态上的和谐。那些草原和群山的美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没有野生动物的存在,它们就会显得空虚,而藏民们也会失去他们自然和文化遗产中的一部分。」

羌塘草原三剑客之:藏野驴

藏野驴是羌塘草原三剑客中的「二哥」——玉树临风、也很「二」,很呆萌,具有一种另类的气质。

初冬季节,雨水少了,阳光尤其灿烂,经常把褪去绿色的羌塘草原晃成金色,连续枯燥的颜色使整片高地又陷入了那个平和、安详还有点迷幻的氛围中。另类气质的藏野驴却在这个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片金色上面扬起尘土,跑呀跳呀地挤到人面前,令人情怀尽失。不过仔细看一下,它们真的像穿了礼服一样,精致而颜色分明。藏野驴尽管叫驴,但其实它并不是家驴的祖先,并且和家驴有着非常大的区别。个头和染色体数量更接近马,体型接近骡,叫声更不像家驴那般凄惨而洪亮,其实基本不怎么听得到它们的叫声。可以同家驴或家马产生后代,但后代不具有繁殖能力。

雄性藏野驴有的单独行动,有的结成两三头小群,不过多数情况是与妻(多个)小组成的家庭式群,十来头至十多头一群最为常见,有些地区可以看到很多小群集中在一起,跑起来甚至有上百头一起。

藏野驴夏天交配,夏天产仔,怀孕时间算相当长的了,接近一年,小驴生下来就已经很大个了。所以在一个驴群里,母驴是分拨怀孕的,今年是这几头,明年换另外的。

平缓的地形很适合善跑并且热爱奔跑的藏野驴,经常可见公路边藏野驴与车辆并肩狂奔或者横穿于车前甚至直接在公路上给车辆领跑。藏野驴喜欢严格地走老路,在一些低矮平缓的山坡上,经常看到类似摩托车道的驴径,那是它们反反复复走出来的,一般比修出来的土路还平整些。

除了能跑,藏野驴最大的特点是能吃,它体重远不及野牦牛的一半,食量却比野牦牛多四成,身材却还让很多人羡慕。

藏野驴适应干旱的能力强,分布对水源地距离不敏感。所以,在整个羌塘范围内,藏野驴矫捷的英姿是最常见的。

中国共三种野生马属动物,其中普氏野马、蒙古野驴并不像藏野驴这样拥有相对宽松的生境,它们面临更多盗猎和栖息地压缩的问题。近年来,羌塘范围内林业部门保护工作比较扎实、到位,藏野驴的种群呈恢复状态,但其栖息地恢复严重受阻于不断发展的牧业。藏野驴集中区域与牲畜争食草场的矛盾逐渐凸显,持续增加的围栏数量也经常对这种昂头奔跑的动物造成伤害,亟待进一步的研究,提出合理解决方案。。


作者 赵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