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热浪中的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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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在西藏流动,且更加无孔不入。当西藏的年轻人同内地的青年人一样在追赶时尚浪潮之时,突然发现自己最古老、最习以为常,最传统的一些习惯风俗,反而成为了时尚潮流和当代文学艺术追捧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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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1950
1946 年,以贵族嘎雪巴家族的子嗣嘎雪塞·顿珠为领队的藏族学童进入印度大吉岭的圣约瑟小学部学习,那是一所剑桥制的教会寄宿学校。
当年的学童,后来的西藏翻译家和小说家斋林·旺多写道:「虽然我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但回到宿舍不能睡软床,必须坐硬板凳。我们穿的都是结实耐用的高档毛料裤子,久坐硬木板凳,每个人的裤子上屁股部位都磨得闪闪发亮。」
到了初中二年级时,斋林·旺多得到了自己的地理课本,「教材中的地图按照西藏的思维是不可想象的,我看完后大吃一惊:大不列颠国只有那么一点地盘,而我们西藏多大啊,我们第一次对西藏在地球上的位置有了最初的了解,那种惊奇是无法言说的。」
这批来自贵族家庭的留学生会回到西藏度假,也将自己在印度的英国学校里养成的做派带回了古老的西藏。「在夏天天暖的时候,人们还能看到许多在印度上过学的少女在拉萨河边游泳,骄傲地展示她们的现代泳装。」西藏研究者作家索穷在他《翻越雪山看世界——西藏近代留学生史话》里如是写道。
正当来自欧洲和美洲的旅行者们忍受着高反,拍摄西藏的蛮荒与古老时,西藏人也开始了向外的眺望,追求新生活、新风尚的冲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锡金王室车仁家族的似乎有充沛的精力涉足时尚的方方面面,车仁·晋美引领了贵族生活风尚;他对女装设计发生了兴趣,设计漂亮的女金花帽,名「车仁娘夏」,迅速普及,此后很少有妇女再戴老式的「巴珠」;但他最大的爱好或许是拍相片和电影,1934 年开始拍摄了大量的噶厦地方政府活动和拉萨生活的图片。
仅热爱摄影一事,西藏就有三个贵族可以并称,分别是第穆活佛、车仁·晋美和擦绒·东堆朗杰。现西藏摄影家协会主席、第穆活佛的儿子旺久多吉在《慧眼照雪域——父子摄影师眼中的西藏》一书中提到:「当时他(第穆活佛)已经拥有了最先进的摄影器材,有一部如莱福莱……两部莱卡,还有一部卡宾,另外全套的滤色镜、三角架、闪光灯、拍散片的,拍接片的,测光表全都有。」在当时摄影术还被普遍的迷信认为是妖术,会摄去人的灵魂,可这位活佛却在自己家中建了一座暗房。
甚至最高统治者也热爱现代生活,当时的西藏摄政王热振活佛「喜欢邀请英国代表团成员到他家给他放电影和音乐,这时的摄政王要比在官方正式场合轻松可亲的多。」
新奇时尚的事物,古老厚重的信仰,还有对时代的变化并不敏感的大部分僧人,忙于生计的大众,当年的西藏正处于这样一种奇特的共存中。直至今日,我们依然能看到这一有趣的对比。在江孜的帕拉庄园里,我们看到西藏贵族的奢靡的生活:皮毛大衣、英国的果醋与浴盐、法国的红酒、甚至还有从国外带回来的整套手术器械和熘冰鞋,内地的瓷器、绸缎、茶叶等物;就在一旁则是古老昏暗的佛堂,窗外还是那片土地,用数百年不变的工艺耕种着,完全没听说过良种和化肥。
上层贵族和商人们还从印度将英国红茶引入西藏,饮用这种用达吉岭红茶和牛奶混合,并加入适量方糖的热饮,迅速蹿红,成为时尚。在藏语中这种茶被称做「甜的茶」,以区别于传统的「咸的茶」酥油茶。这种午间甜茶至今为拉萨、江孜、日喀则等地城市市民的最爱。
许多年后,老人斋林·旺多写出了一部传奇爱情小说《斋苏府秘闻》,如同一部四十年代的老电影,带有优雅和感伤的怀旧色调。当年的审美观和时尚,集中体现在那个西方与西藏合璧,在印度读书,却又怀念故乡的姑娘「白玛」身上,「加尔各答的冬天比西藏的夏天还热,我们都换上了夏装。我和大少爷内穿丝绸衬衫,外穿毛料藏装,下穿西装裤子,脚蹬短筒皮靴;白玛的秀发自然垂至腰际,头侧用一条黄色绸带打成花结。她那件闪亮的无袖锦缎藏装和薄如蝉翼的衬衫,勾勒出女性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大腿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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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约三十年过去了。
1980—1990
上个世纪 80 年代开始,中国的大门又一次向全世界敞开,西藏也同内地各个城市一样,迈克尔·杰克逊的歌,鲍勃·马雷、吉他、摩托车、象征主义诗歌、波普艺术、霹雳舞、现代主义音乐、魔幻主义写作蜂拥而入。
人们会津津乐道当年在西藏蓬头垢面,后来风靡一时的文艺青年轶事,讲述他们如何异想天开,他们毫无顾忌地套着国外的二手衣服,寻找当下最流行的磁带;他们在舞厅里带着蛤蟆镜,疯狂地跳舞,有钱时点红酒,没钱就喝啤酒;他们挤了一个小时的队,就为了买一张电影票和漂亮姑娘一块去看。
但是有一点不同,当西藏的年轻人同内地的青年人一样在追赶时尚浪潮之时,突然发现自己反而成为了时尚,自己最古老、最习以为常,最传统的一些习惯风俗,反而成为了时尚潮流和当代文学艺术追捧的焦点。追逐了一大圈,却发现原本落在后面的祖宗远在自己的前面,时尚的二律背反如同一条首尾相衔的大蛇,让人头晕。
作家扎西达娃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中完整地捕捉了当年的气氛。
「(在八廓街上),有从印度过来做买卖的康巴人,男人身穿花衬衫、牛仔裤、留头发、手持佛珠;女人穿的是国外藏民中流行的新式无腰带紧身长裙。他们摆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戒指、耳环、胸针、首饰、手镯、项链以及印有外文商标的衣裤…一群群穿着臃肿的羊皮袍的牧人,他们往往扶老携幼形成一支小小的行动迟缓的队伍。有身材比常人略高一筹的康巴男人,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裙袍,腰间横一把长刀…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剪着像淘气的男孩似的短头发,赤着脚,三三两两牵着手的尼姑们。穿戴可以同内地大城市甚至外国相媲美的拉萨男女青年…三三两两的士兵。系着厚帆布,手上套着包铁皮的木铁掌,满脸灰土的职业朝佛者在行人们的脚下磕着唰唰响的长头,行人们纷纷给这些职业殉教者闪开一条道。惹人注目的外国游客,被一大群牧人和乡下人围着,人们纷纷扯起挂在脖子上的廉价小玩意递给外国人试图蒙骗点外钞。…一位领着散发着强烈的膻臊气味的放生羊的老太太提着糌粑口袋依秩序施舍给诵经的每一个人,还有在人流中像困兽般吼叫的大小汽车…」(《巴桑和她的弟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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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国游客聚集的旅店,则俨然一个旅行者狂欢的天堂。
「北京东路那家住满了外国人的吉日旅馆,院里的墙壁上贴满了张贴物,那上面用各种文字写成的各种内容的纸条让这里如同一个繁华的交易所:『本人出售一双八成新的耐克鞋。』『我的钱包丢了,愿意廉价出售五卷从新疆到西藏沿途拍摄额各种风光和风俗彩色菲林,技巧高超,质量可靠,请来 305 房间黄头发的戴维。』『我将徒步从拉萨到日喀则入境尼泊尔,愿有一位伙伴同行,女士谢绝。708 哈雷。』『你想以一百美元的代价换取一次目睹西藏喇嘛教最隐秘的密宗仪式吗?雪域旅馆 105 房的路易斯·安妮愿为您效劳。』…」
一面是热浪滚滚的时尚潮流,一面是「最隐秘的密宗仪式」、狐皮帽子、巫师和最荒凉土地上的徒步。扎西达娃和他的同时代作家们,凭借把握这两种风格的对冲,成功地打造出了西藏风格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而这正是对八十年代在时尚和传统冲击之下西藏社会的临摹。
又一个三十年过去了。
2010-2015
2014 年,一组四川藏族青年男女的婚纱照在朋友圈疯传,直升机、兰博基尼豪车、夜跑、机车服、游艇构成一半,另一半则是牧袍、酥油茶筒、朝拜、碉楼。两者共同构成他们的精神和物质世界,已经无法做简单的二分法。
三十年间,「系着厚帆布,手上套着包铁皮的木铁掌的」朝圣者依旧、尼姑和僧侣依旧,行动迟缓的牧民队伍依旧,但其中总不乏几个穿着板鞋的少年;穿戴时髦的拉萨青年男女依旧,只不过韩风、嘻哈风成一些年青人争相模仿的时尚,而「森女系」则是内地姑娘的最爱。「吝啬」的,崇尚自助的外国游客不再引人注目,倒是那些脖子上挂着昂贵天珠、蜜蜡、绿松石、佛珠的内地游客更受青睐。
时尚依然在流动,但更加无孔不入,人们获得时尚信息的渠道更多,更加崇尚个性与多元,已经很难想八十年代那样,区分出明确的时尚潮流了。
甚至「时尚」变成了某种带有贬义,被全球化洗脑,丧失个性和追求的意思。纪录片拍摄者,拉萨姑娘旦增色珍就曾说,她完全不在乎她拍摄的东西和时尚有什么关系,也不是想要对别人表达什么东西,只想突破窠臼,做一点属于个人的、不一样的东西出来,不在乎是先锋还是时尚。「艺术应当保持纯真和单纯。」她说。
作为对比,我以 2015 年的场景部分改写了扎西达娃的那段描写,并向那个时代致敬:(在八廓街上),白天没有摆摊的小贩,到了夜里才有拉漂一族和藏族的姑娘大妈在装饰漂亮的路灯下摆摊,拉漂的姑娘们扎着一头 10 元一辫的彩色小辫子,男孩有些留着长发,有些编着辫,许多都穿着宽松的碎花尼泊尔大脚裤;藏族的姑娘和大妈们都围着棉围裙,戴着口罩,姑娘的头发高高地扎成发髻。他们摆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佛珠、小嘎乌盒、手镯以及印有中外文的西藏风格明信片……一群群穿着臃肿的羊皮袍的牧人,他们往往扶老携幼形成一支小小的行动迟缓的队伍,队伍中也有穿着板鞋的少年,无可奈何地慢慢走在家人身后。有身材比常人略高一筹的康巴男人,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裙袍,潇洒地横向捏着苹果六手机发语音微信,像是托着一支烟斗…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喇嘛,剪着像淘气的男孩似的短头发,三三两两牵着手的尼姑们,其中还夹杂着灰袍的汉族尼姑。穿戴嘻哈,如同黑人饶舌歌手一样在胸前带着水钻项链的少男少女……系着厚帆布,手上套着包铁皮的木铁掌,满脸灰土的职业朝佛者在行人们的脚下磕着唰唰响的长头,行人们纷纷给这些职业朝佛者闪开一条道。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满脸虔诚的汉族香客,小心地磕着长头,俯身在地,起身走上一大截,再磕一个长头。外国游客和藏族农民,牧人一同走着,有壮硕的康巴商人跑过去好奇问现在美元兑换人民币汇率是多少,听说美元又贬值了,坐飞机去美国要多久…一位领着散发着强烈的膻臊气味的放生羊,跟在一位老大爷后面昂首阔步地走着,当有人举起相机要拍照时,他伸开五个指头,说拍照五块钱。还有在人流中像困兽般吼叫的大小汽车……」
最后,我走到了那家奇妙的吉日旅馆。
吉日旅馆被拆除了。
作者 杜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