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没出现腐败分子的反腐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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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告诉我:「一部好的戏决不是演出时现场的热闹,而是观众离开剧场以后的不断思考。思考什么呢?思考未来,思考人生,乃至思考整个人类。」

今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市纪委的宣传部长在闲谈时对我说:「您能不能写个反腐的戏?现在的形势很需要。」我认真考虑着,但没有吭声。她又说:「您就写当年刘青山和张子善的事件,行不行?」我停了一下才回答:「让我好好想一想。」

没有刘张的「刘张事件」

老实说,多年以来主旋律作品已经「主」不起来了,既没有人写,又没有人演,当然也就没有人看。在「金钱拜物教」的诱惑下,一个时期舞台上、屏幕上被「搞笑」、「作秀」、「怪异」、「瞎编」、「胡闹」等等作品占领,多数观众看了哭笑不得,又毫无办法。

然而,我毕竟是一个老剧作家,脑子里有一个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即戏剧作品不能搞廉价的搞笑而回避矛盾,当然写矛盾也不能是标语口号式的,一定要从生活实际出发去写矛盾和斗争,这就是我们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于是,经过反复的思考以后,把结果告诉了宣传部长——我可以写,但是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写。

一部文学作品,首先要考虑好的是角度问题。同样的题材由于角度不同可以收到完全相异的效果。多年来已有的「刘青山、张子善事件」(包括话剧、电影和电视剧)作品,其角度大体上都是一致的,即按照生活中事件的发展过程,从刘、张的思想变化写起,到生活的奢侈糜烂;再从贪污浪费写起,最后是「东窗事发」依法逮捕,同时被处以死刑。

老实说,这种角度很难写出新意来,也很难写出深意来,只能是「照相式」的、雷同式的生活重复,只能见事不见人,不容易吸引观众,更不容易打动观众。这大约还是没有突破文艺创作上公式化和慨念化的窠臼吧。

为了不再走老路,我在布局上花了大工夫。最终,这部戏里连刘、张两个人物都没出现,更没有简单展示他们的犯罪经过,而是着手描写毛泽东的外部压力和内心纠结有多少,有多重,有多复杂,有多尖锐。

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在从「打江山」到「坐江山」的关键节点上,开创了反腐败斗争的先河。但要把两个过去有功的老红军、曾经同甘共苦的同志兄弟杀掉,确乎是有点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意味。把毛泽东处于关键时刻的灵魂深处展现出来,这正是剧本要写的主要内容。

让毛泽东成为一个「人」

根据以往的经验和教训,必须把毛泽东表现为一个人,而不是表现为一个神,这样才能为广大观众所真正接受,并产生精神影响。

戏中毛泽东所处的环境是非常典型的、极为重要的、不可代替的,即在进京赶考的日子里,必须交出第一份合格的答卷。也就是由老百姓所发出的考题——如何维护国家和民族的整体利益,如何替老百姓掌好权、用好权。这是半点也不能够含煳的,否则就会重蹈当年李自成的覆辙。

由于「大顺王朝」进城以后迅速腐化堕落,仅仅当了 18 天皇上的李自成被迫弃京而逃,一败涂地。这就是毛泽东反复告诫全党「决不能当李自成」的深刻根由。

然而,决不能当李自成又谈何容易呢?自古以来发生的铁一般历史事实是——权力是一把双刃剑,权力的历史也就与腐化堕落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管是受到宗教教义约束的古老西方,还是受到严刑峻法约束的古老东方,一律概莫能外不能逃脱。为此,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能不能毫不犹豫地向腐化堕落挥动「开国第一刀」,便成了不容回避的、必须作出答复的历史命题。

在这种规定情境里,我们不止要塑造一个高大上的毛泽东,更应该塑造出一个生活的、具体的、艺术的毛泽东,那就是一位具有诗人艺术家气质的政治家。

戏中,毛泽东在议论人生中生与死的重大话题时,设计了这样一段台词:「我在世的时候吃鱼比较多,我死后把我火化了,骨灰要撒到长江里去喂鱼,你们就对武昌鱼说,鱼儿呀,毛泽东给你们赔不是来了。他生前吃了你们,现在你们吃他吧,吃肥了好去为人民服务。这就叫做物质不灭论嘛。」

言为心声。大约,只有诗人艺术家才能具有这样非凡的浪漫想象天地,才能具有这样生动、幽默、诙谐、智慧、独到、动人又说理的语言表现魅力吧。

好戏是观众离开剧场后的思考

于是之曾经说过:「没有含蓄,就没有艺术。」只有含蓄的创作风格才能收到有力、深刻、感人和持久的艺术效果。

在这方面,曹禺老师对我们的要求是很严格的。记得,他在指导写戏的时候,批评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就学不会含而不露呢?」想想看,这是相当难做到的。写戏首先要求具有入木三分的「内含」,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还要有一个更高的标准,那就是欲言又止的「不露」。

有一次,我请教曹禺老师什么才算是优秀的好戏时,他的回答如下:「一部好的戏决不是演出时现场的热闹,而是观众离开剧场以后的不断思考。思考什么呢?思考未来,思考人生,乃至思考整个人类。」

老实说,我是极力按照这个标准去做了,但是做得并不令人满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

《叩问》这部戏里也是如此。毛泽东的心路历程曲折坎坷,复杂尖锐,乃至大起大落。他在对待刘、张的问题上,先是爽快地同意逮捕法办,并且激动地提出要杀掉头;再是变成是否再给予他们一个存活的机会;又是一定要杀掉他们两个,以平民愤,警示众人;同时还是「处决不要子弹打脑袋」,「用上好的棺木厚葬」、「家属不以反革命对待」和「国家抚养其子女长大成人」;最终竟然是,在执行死刑以后,自己的心里却再此掀起波澜,惋惜之情依然挥之不去……

我认为,戏中有两句台词可能是比较好的,也就是说可以算得上是具有「含而不露」风格的。刘、张处决死刑以后,天上飘落着纷纷杨扬的雪花,毛泽东脸色凝重,久久大口地吸烟,王秘书报告什么事情都不应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突然,他没头没脑地问:「他们两个有多大年纪?」王秘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停了片刻才回答:「一个 35 岁,一个 37 岁。」毛泽东又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张子善没有娃,刘青山有 3 个娃,一个 7 岁、一个 4 岁,一个才半岁啊 ……」

古人云:「无间已得象,象外更生意。」艺无止境也。我想,虽然干了多半辈子的戏了,但是在艺术创作的追求上,自己还是任重道远的。

链接:

梁秉堃撰写的话剧《叩问》,反映建国初期,党中央处置刘青山、张子善案件的历史过程。


作者 梁秉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