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其不意的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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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情感方法柔弱精准

  李安的电影里,常常能窥见的是一种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从容。他有着典型天秤座男特征,血脉中流淌着鲜明的中庸因子,他的电影几乎无一例外不是在书写着“理智与情感”的主题。很多时候,他像一个高超的“推手”,将感性和思辨、东西方文化哲学,恰如其分地在融合在他柔弱的身体里。阴阳调和,血乳交融,成就了他的电影和他的人一样温婉如玉,圆润透彻。从“父亲三部曲”到“伦理三部曲”到“实验三部曲”。
  
  就像他的脸。眉头的纹理有一股向上聚拢的气,头皮附近的发茬一对巨大外张的耳朵,似乎总在听些什么。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李安的气质很特别,像一个圆,把所有锋芒裹在里面。吸收和反射,从不去争什么,散发出淡淡的月华,他的额头上仿佛写着“太极”二字。他善于将阴、阳两种元素紧密结合在一起,一静一动之间便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他并不象大多数中国导演,以拍“中国丑”为契机去讨好国际人的注意。他的电影里有一种中华民族传承已久的东西,一种文化的自省与自信,在他的电影里,铺陈开来。他拍中国片,也拍外文片。亦中亦西。他坦承在拍中片的时候有种疼痛的感觉,因为他是把深层次的、私密的东西掏出来给人看,小心翼翼地。而拍西片就不存在这种疼痛。
  他的聪明在于他对类型的选择。他不拍商业片,他清楚地知道,要得到国际票房,商业片简直是毒药。而是从容地选择艺术片。艺术片,还有一线生机。他熟稔地把好莱坞那套运营方式,将艺术“藏”在一个电影里,不显山不露水。而是很小心地,不标榜个人,却又能在电影里随时窥见。
  对于拍电影,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怎么拍电影和拍什么是“术”跟“道”的关系,“术”是小事,“道”更重要。他以前认为做电影最重要的是勇气。你要有面对自己、解剖自己、去面对观众的一种诚恳的勇气。不过现在他觉得做电影最重要的是理智。有了理智才不会发疯,不会发疯才能做艺术。电影是每个导演的一种人生修炼,只有具备诚恳,勇气,再加之天分和运气,才能取得成功。
  他也坦承自己在每一次电影中间的拍摄阶段,他常常会觉得孤独。感觉一个人深陷在泥沼中孤军作战,没有谁能帮你。但拍电影总是过瘾的,在一种重压之下弹跳,将自己的私密解剖开来呈给别人看。痛苦亦刺激,自虐与自毁,很极端,但亦浪漫。他每拍完一个电影,都是他情感上的一场强烈的爆发,爆发之后,立刻会有一个短暂的间歇,让自己的节奏和情绪,自然的平缓下来。所以,他的每部电影,张弛有度,极其自然。
  他挑每一个演员,精挑细选。找最适合的人,把電影里的精髓表现出来。他底下的每一个演员,象归亚蕾、赵文瑄、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以及汤唯等,他们都有一种不约而同的能力——精准地表达电影人物,横向以及纵向。每个演员在他眼里都是一座山,他要爬过他们都会很困难。因为演员不像粘土,可以任你揉捏成形,他有思想、有血性,你必须顺着他们。他尽量把他们拉过来,如果拉不过来那他就只能顺着他们过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给演员们做旗袍的裁缝一样,整个电影只能贴着他们的身体去做。
  他是华人导演中最耀眼的导演,两次获得奥斯卡金奖以及很多枚的金狮与金熊奖,高潮迭起,一浪盖过一浪。但他也曾有过深深的低谷,他曾倚靠妻子微薄的工资,待业六年在家,照顾孩子,负责三餐,洗衣拖地,做得一手好菜,完全成为了“居里夫人”。空闲的时间,写剧本,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剧本会在猴年马月发表或被征用。但他的性格里始终有一种固执。他耐心地等待着与自己有缘的电影。
  如今功成名就的他,被闪光灯团团围住,置身于喧嚣繁华的演艺圈中,但他却从不觉得演艺圈复杂,依旧活在自己单纯的小天地,活在那份“中庸”里,活在属于李安他自己的电影世界里。悉心静气,存神养气。
  他说,拍片及家,永远是他生活的两面,也是他的养气之道。
  
  他的电影——电影比人生简单,比人生理想,它的魅力就在于此。
  
  李安是个多才的人,在大学时,他除了戏剧和电影,凡是好玩的,他都碰。他写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走了样的焚鹤人》,他做戏剧演员,他练声乐,也画素描。与艺术有关的,他似乎都有天分。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电影,因在电影里,它涉及音乐、舞蹈、写作、戏剧以及视效,他把它们整合起来,变成他的一种对世界独特的表达方式。他也喜欢他的梦想在电影里显影,留下,成为胶片。
  身段高的人常常放不下身段拉不下脸来全力一搏,但他说,他始终处于自尊很低的状态里。他的处女作《推手》就是在这种状态里出来的。一个练太极的老头子,一个老太太,发生一段暮年之爱,在儿女面前“为老不尊”,那个脸该怎么拉下来?两个人又该如何相处?老头子应用他的太极方法——圆柔以对,不硬顶硬丢,调和,穷磨至“我顺人背”时发劲。他那一发劲,便使《推手》获得金马奖九项提名。
  如果说,《推手》只是小试牛刀的话,电影《喜宴》则推波助澜,得了金熊奖。中国人的伦常始终萦绕在整部片子里。在《喜宴》的结尾处,人人都在哭,都在为中国的伦常后退一步。《饮食男女》圆满地完成了“父亲三部曲”,尔后,李安开始了他的新三部曲——“伦理三部曲”。从《冰风暴》到《理智与情感》到《绿巨人》。他擅长以家为背景,缱绻而悠然地讲述家庭中的事情。在他看来,家是社会的缩影。每个人一方面想外面跑,想自由,但家庭的人伦关系却把你紧紧地锁住,人在外面仿佛比在家快乐,而另一方面,人又需要家庭的温暖、亲密关系和安全感。就好像同时有两股力量在拔河,一股是凝聚、保守的力量,一股是解脱的力量。他的“伦理三部曲”讲述的就是这种家庭的改变与解体。他也从中国家庭走向了外国家庭。
  为他获得巨大成就的是两部片子,一部是《卧虎藏龙》,一部是《断背山》。两部片子都在讲述秘密。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秘密,这是一个绝对值,是一个无法实现的伊甸园。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玉娇龙,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背山。
  在《卧虎藏龙》里,他都在讲“束缚”,有的是人为的,有的是自己无法超越的,更多的是命运的悲剧。影片中的人物莫不是如此悲剧收场,李慕白师徒如此,俞秀莲也是如此;娇纵傲气的玉蛟龙是如此,洒脱豪气的罗小虎也是如此;碧眼狐狸如此,长途追捕她的捕头也是如此。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悲哀,这就是不断上演的人间悲剧。说得小了,武林中人莫不如此,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得大了,所有人都是如此,都为命运所束缚,所谓“苍天无眼,造物弄人”。李安凭借《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音乐,并且同时获得金球奖最佳导演奖。他登上了自己的“新天堂乐园”。
  他第二次摘得奥斯卡桂冠的影片是《断背山》。在拍《断背山》时,他尽量让自己不多想,不动气。含着,尽量地含着。他轻描淡写地将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那座断背山成影,清晰。在电影的最后,两只沾着血迹的空空荡荡的袖子套在一起,留下的却只有无尽的遗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整部片子,他都不使用故弄玄虚的特技,从头到尾温和而平静,看似波澜不惊,却能让观影的人感到波涛汹涌。这是他的能耐。
  他再一次被推倒风口浪尖上,是拍摄了张爱玲的小说《色戒》。这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张爱玲写了三十年。写了一路,改了一路。在张爱玲的笔下,她写易先生杀了王佳芝之后,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情感都不相干了,只有感情。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把那种决绝将其转变为影像。增与减,深与浅的把握。张爱玲的小说写得轻描淡写,但李安拍出来的感觉却是翻江倒海,波涛汹涌的。
  
  《制造伍德斯托克》是他第三次拍摄关于男男恋的电影,是讲美国那个疯狂的嬉皮士年代和这场嬉皮运动中放荡不羁的毒品、性、摇滚乐的主题。在这部影片里,个人的成长、自我意识的觉醒以及家庭关系是他始终关注的焦点。
  
  他的家庭——一个成熟的人就应该最终离开现实中的父亲和母亲,而在内心树立起父亲和母亲的形象,这样,犯错的时候有一个"母亲"包容你,让你不会内疚而死,让你知道自己可以被原谅;而犯错的时候有一个“父亲”惩罚你,批评你,让你不至于太过胆大妄为。
  
  他生命非常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妻子。
  他心中一直有挥之不去的父亲情结。对他来说,父亲代表着压力、责任,尊严和荣誉,父亲是一个支柱,高大而权威。父亲是中学校长,对他寄予了厚望,但小时候的他一做功课就精神萎靡,看电影精神就来。高中时的他,天天补习,却还是落榜。第一年考大学,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复读,卯足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因为紧张,考数学时,头昏脑胀,再度以一分之遥落榜。
  父亲反对他学电影。在那个时代的教养与观念里,影剧界不堪,乱糟糟,没规没距。身为校长的父亲,自然不允许他去学电影。父亲始终希望他,要么到大学去教书要么学而优则仕。即使当他的《喜宴》拿了金熊奖之后,父亲仍希望他改行。但父亲是爱他的,还是默许着他做自己的选择,并把他送入纽约大学,学习戏剧。他坦言自己对父亲的情感,“我离家越远,我的能力越强,一接近父亲,人就蔫了,做事也不灵光了,想到我连大学都没有考上,就会有一种自卑感,他越壮,我越弱,他越年老力弱,我就感觉自己越来越壮了。”
  等拍到第八部电影时,他才摆脱了父亲的影响,连行走坐卧都会带给李安压力的父亲也过世了。父亲走的那天是情人节,他很悲伤地打电话过去,家里请的女佣正在放很好玩的流行歌曲。父亲走得时候,很安详。他说:“我收到的是很有喜感的一个信息,人生毕竟不是一个剧,一个剧有始有终,你的感受有一个很具体的东西,我觉得人生是很复杂,不是喜剧,有时候有戏剧感,可是毕竟不是喜剧。”于是就在第二天决定接拍《断背山》。
  他的每一次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与父亲有关。
  妻子惠嘉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惠嘉是他们在念伊利诺伊大学参加一次拉拉队认识的。后来走到了一起,毕业后,惠嘉留校,而李安回台湾发展。毕业后的六年里,李安遇事不顺,始终沉在人生的低谷里,惠嘉也从来不抱怨,一个人承担着家里的生活。“我发呆,跟做什么,她也看不出来,很好打混的,我就说,电影非得这样做,这样我才有灵感,灵感不是我去找的,灵感是来找我,她真信。我太太有一点很可爱的,你只要看起来在努力做什么东西,她不问你有没有成就,有没有赚钱衡量你这个人,她这个价值观对我的鼓励很大。”
  他们俩一直保留着良好的相处方式。夫妻间的相处方式,不是一成不变,而需要适时调整的,甚至以变化来保持不变。以前他在外面谦卑,回家一样谦卑。如今他在外面比较神气活现,回家再谦卑。他与惠嘉始终葆有着一种适度的平衡,无论他的事业是在高峰还是在低潮期。没有太大的区别。当他低潮时,惠嘉比较主动,一般他迁就她的行程;在高峰时,她就迁就他的行程。
  他坦言,自己与妻子惠嘉是恩爱夫妻,“恩爱”,恩与爱是分不开的。
  


作者 寒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