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而论道」说滑雪

中国开展冬季运动，滑雪不及滑冰，有历史和自然地理原因，也有对冬季运动整体认识的不足。冬奥会小项设置，雪上比冰上更多。重视滑雪，推动滑雪，对改变中国冰雪体育结构具有重要意义。

陶莽：据历史学家考证，早在一万年前，在我国的新疆阿勒泰地区，远古人就把兽骨绑在脚上，用雪地滑行代替步行，这一行为后来被认证为人类滑雪运动的起源。我国的滑雪运动虽然起步早，但远远没有跟上现代滑雪运动的步伐，被欧美等冰雪运动强国甩在身后，即便是在国内横向比较，滑雪运动也远不如滑冰开展得好。

新中国成立后，冰雪运动主要在东北地区开展。当年东北的学校大多会在冬天浇筑冰场，供学生们练习滑冰。但建雪场的难度就大多了，选址要在山区，有高度落差；要把树木砍伐干净，清理出平整的雪道；周围要有防护措施，防止有人冲出；雪场要装修缆车，供滑雪爱好者上山使用。不难看出，建设雪场的成本远远高于冰场，这是我国滑雪运动落后的主要原因。同时，雪场地处偏远，雪具价格高等问题，都阻碍了滑雪运动的普及。

中国雪上运动的基础大项高山滑雪和越野滑雪水平不高，好成绩大都出在技巧类项目上，通过射击、技巧的功夫带动成绩，胜负的偶然性很大。改变长期落后和普及程度不高的状况，需要制定和实施中长期发展规划。

汪大昭：除成本和难度之外，还有无法改变和克服的先天不足。由于洋流作用，我国东北部分地区冬季处于极寒状态，黑龙江和内蒙古东部一些滑雪场冬天气温常常在零下二三十度，伴有大风，除了入冬后短暂的时段，都不是滑雪的理想环境。记得三十多年前去黑龙江亚布力采访滑雪比赛，看到运动员被冻得那个样子，觉得他们太不容易了，也少有观众奉陪助兴。这样的自然环境无法与北美、北欧和阿尔卑斯山等滑雪胜地相比，难以进行高水平训练和举办国际比赛，也影响带动滑雪运动的开展。

陶莽：在上世纪 60 年代，我国滑冰运动员罗志焕就拿到了世界冠军，但那时我国的滑雪运动几乎是一片空白。经过几代人的积累，进入新世纪，我国已经在多个冰上项目拿到冬奥会的金牌，具有一定的竞争力。但雪上项目，我国只在技巧类比赛中有一定实力，韩晓鹏在都灵冬奥会上夺得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冠军。在其他滑雪项目，比如高山滑雪、越野滑雪、冬季两项、大跳台等项目中，中国选手乏善可陈。

这种情况与黄种人身体比较灵活有关，与此类似的体操、跳水等项目中，我国运动员水平一直处在世界前列，相关的训练经验也可以部分转移到空中技巧项目中。空中技巧、U 型池等场地相对较小，相比之下，高山滑雪、越野滑雪、大跳台等项目需要搭建的场地很大，建设符合国际比赛要求的场地成本很高，我国的专业玩家又少，大多数爱好者处于尝试阶段，对场地要求不高。建高标准的场地必然面临投入大收益小，甚至是无法收回成本的局面。所以，我国的高水准赛道不多，很多专业运动员需要在国外训练，这更推升了运动员的培养成本。

柏强：近年来，我国冰雪健儿在竞技比赛中成绩提升。在滑雪运动中，近期在世界各地举行的多项赛事上，中国选手斩获颇丰。谷爱凌在自由式滑雪一系列的国际比赛中摘金挂银夺铜，蔡雪桐在单板滑雪 U 型场地世界杯美国铜山站上摘金，由徐梦桃、齐广璞、孙佳旭组成的中国队站上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世界杯芬兰鲁卡站男女混合团体项目的最高领奖台。这些优异的竞技成绩，让人们对中国选手在北京冬奥会上的表现抱有更多期待，滑雪运动特有的魅力加上国人的民族情感会激发更多人关注和参与滑雪运动。

汪大昭：说到关注，以往采访冬奥会的时候，中国记者都去看冰上竞争，尤其是短道速滑和花样滑冰等冲击金牌的决战。雪上项目，只在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和 U 型池比赛时，才能见到中国记者，因为其他滑雪比赛很难见到中国运动员。

当初，中国体育制定奥运争光战略，夏季项目曾经选择相对来说国际竞争不那么激烈、容易表现自身实力的项目，在较短时间内取得突破，一部分长期落后的项目受到鼓舞，水平也有所提高。同样的道理，冰上先行，也符合中国冬季运动的环境、条件和基础，但是雪上运动技巧类项目率先取得成功，未必能直接拉动落后的体能类项目。从大众参与角度看，越野滑雪是基础，技术门槛不高，但越偏重于体能类项目，往往越难突破。解决这个矛盾需要长期坚持和积累。

申冬奥成功，中国滑雪运动进入快速发展时代，短短几年，雪场建设和参与人数超过此前几十年的水平。或许可以说，实现「三亿人上冰雪」的国标一定要包括千千万万人亲身体验滑雪运动，这才能成为冬奥会留给中国实实在在的财富。

柏强：随着北京冬奥会的热潮和国家倡导「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的力度增加，大众滑雪热度也呈增长趋势。疫情前两年，河北张家口崇礼七个雪场每年的滑雪人数约有 100 万人次。其中，万龙雪场达 55 万人次，有时一到周末，雪场就满负荷运转。2019 年雪季，万龙雪场的滑雪冬令营就接收了四五百个孩子，加上散客，几乎爆满。为期 6 天的营期过后，有的孩子接着报下一期。这些孩子大多在 17 岁以下，最小的才四五岁，而且男女生人数不相上下。其中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阶段的孩子坚持时间较长，也滑出一定水平。

疫情期间，人们出行不便，滑雪人数也随之减少。但人们的滑雪欲望没有减退，北京一些学生和家长会「偷着」出城来雪场过瘾。一到冬季，在许多人的朋友圈里，滑雪成了热门话题。尤其是一些有一定基础又想提升的雪友，热情更高。去年 12 月初第一个周末，北京密云南山滑雪场两天的雪票仅 10 分钟就被雪友抢光。前不久，有位上海雪友百忙之中乘飞机来到北京，再坐高铁到崇礼，最后到了万龙雪场，花了 4000 多元请明星级私人教练，边学边体验，两天之后又飞回上海。

大部分孩子学习滑雪是家长的引导或带领。一些家长亲身参与滑雪，甚至全家人都成了滑雪爱好者。这些家长对滑雪运动有较深的认知和喜好，肯于投入精力财力物力，这对孩子运动项目的取向和参与兴趣是一种有力的影响。

这些年，国内冰雪运动的宣传力度加强，连一些综艺性节目也在做滑雪的内容，不少公众人物和各界明星也投入到雪上运动中。在万龙雪场，人们就可以看到贾玲、赵文卓等演艺界名人学习滑雪的场景，这也会间接影响人们对冰雪项目的关注。

陶莽：北京申办冬奥会成功以来，中国的冰雪运动明显热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在冬季会尝试几次滑雪，体验型的玩家越来越多，不少专业级爱好者由此得以晋升。雪场提供的服务也越来越完善，配备了各类雪具以及高水平的教练，为爱好者提供了更好的滑雪体验。

王敬泽：从参与人数、雪场布局和滑雪消费动向看，中国目前是全球最大的初级市场。根据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冰雪运动发展规划（2016-2025 年）》，到 2025 年我国冰雪产业总规模要达到一万亿元。对照目前不足千亿元的市场规模，挑战不小。

目前全球滑雪人口约 1.5 亿，人均每年滑雪 3-4 次。中国滑雪人口的人均滑雪次数 1.5 次，滑雪者多为体验式，每年滑雪 3 次以上的深度爱好者比较少，但比例呈上升趋势。在欧美日等成熟的滑雪市场，滑雪人口的增长处于停滞状态。在中国，2016 年至今的 5 年间，参与滑雪的人数几乎增长一倍，从 1100 万到突破 2000 万，快速增长是初级市场的显着特点。日本和法国的滑雪爱好者约占总人口的 10%，中国滑雪的人数与生活在寒冷地带的人口数量之比，也达到 10%。尽管如此，仍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陶莽：在欧洲，滑雪属于度假型运动，利用小假期开车到雪场玩上几天，享受美好生活。在我国，虽然假期出去游玩已经成为很多人的选择，但一般会选择名胜景区，很少有人选择体育度假。而且小长假大多处于春夏秋三季，能够用于滑雪的假日不多。

汪大昭：没错，国内一些滑雪场常常能见到老外带着孩子嬉戏，无意间掌握了滑雪技能，也使滑雪成为冬季生活中的内容和习惯。中国一些滑雪发烧友正在开始积累这种体育文化。

王敬泽：滑雪在欧洲等成熟市场，早已是大众体育，也形成了深厚的文化基础。很多滑雪者以家庭为单位，雪季举家到雪场度假，滑雪运动员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在欧洲举行的世界杯滑雪赛上，运动员出场时有明星待遇，现场有自己的拥趸。而在中国，拿下冬奥会雪上项目首金的韩晓鹏屡屡出没雪场，但没什么人能认出来。滑雪在中国没有文化基础，媒体传播报道的力度也较小，还没有形成文化氛围。如果未来培养出更多的滑雪明星，有更多的人关注滑雪选手，就会有更多的孩子爱上滑雪，带动这项运动的持续发展。

各地滑雪场地建设和器材设施研制明显有所改观，对改变滑雪属于「贵族运动」有一定作用，但滑雪仍是高消费的冬季项目。场地管理和器材销售可借鉴冰雪运动发达国家的成熟做法，形成系列服务，尽快满足大众滑雪需求，降低滑雪运动的门槛。

陶莽：由于场地、器材等原因，冬季项目运动员的培养成本明显高于大多数夏季项目，但相关部门调拨的经费却没有单独划分冬季项目。培养运动员，冬季项目的产出比明显不如夏季项目高。某冰雪强省的体育官员就曾抱怨过，同样一笔经费，想让冬夏项目两条腿都跑起来，实在是捉襟见肘。

滑雪场大多地处偏远，交通成本较高，如果多玩几天，还会产生住宿费用。一旦从体验型玩家晋升到专业玩家，就会购买属于自己的滑雪装备，无论国产品牌还是进口品牌，都不便宜。滑雪运动有很强的专业性，兼具危险性，不聘请教练很难入门，还容易发生碰撞等事故。聘请教练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国内滑雪装备产业不断发展，但仍不能满足需要。

柏强：相比其他运动项目，滑雪的消费肯定是高的。一套中等水平的装备怎么也得上万元。其中雪板在装备消费中占比较大。一些滑雪教练认为，现在一些国产雪具，如单板，作为初学者或孩子们的基础用板，还是可以的。但是双板，对于较高水平的滑雪者，或者比赛用板，国外产品还是优势明显，这无疑会增加滑雪者的费用。

滑雪费用占比较大的还有教练费。有的雪场一对一的私教课，一般教练费每天 1700 元左右，明星教练则在 2000 元左右，食宿和交通费用另算。雪场冬令营一般滑雪 4 天半，总共 6 天左右，一期费用在 7000-10000 元，而教学方式通常是一对多。

如果说雪场的销售点主要在雪票和住宿，教练的最大销售点就是私教课。张家口崇礼的一家雪场平时有 100 人次左右在上私教课，周末达到二三百人次，其中大部分是雪友。

从雪场雪馆的角度来看，这样的收费水平并不算高，这是在与高昂的场馆运营维护费用和教练开支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并不夸张。从滑雪者角度看，也不可一概而论。对于高收入家庭来说，这种消费不算什么，他们追求的身心体验远非这些费用所能相抵。对于中等收入的家庭来说，让家人和孩子有一个不错的健身健心方式和兴趣爱好，在雪季抽时间来雪场玩玩，即使买上一天几百元的雪票，甚至让孩子上个冬令营，也是可以承受的。更何况像万龙雪场，1 米 5 以下的孩子上雪可以免费。当然，对于低收入滑雪者，尤其是发烧友来说，费用自然显高了。

即使这样，也有滑雪者觉得值得。我曾采访过一位退休老者，除了每年冬季在野外滑雪，他在春夏秋三季都要去北京某大型雪馆滑雪。他的退休金每年也就五六万元，为此不得不精打细算，却乐此不疲。老先生常说，比起高昂的医药费和不菲的保健品费用，这点钱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雪友的乐趣和快感是用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汪大昭：国内一些厂商正在积极研制开发滑雪器材和装备，但质量和性能还有不小的差距，特别是滑雪板等主要器材和雪场用于维护和服务的设备，仍以进口为主。教练人才的数量和水平也有很大缺口。有需求就会推动供给，供给充分就会降低价格，这是市场规律，滑雪运动的未来一定会逐渐趋于平衡发展。

王敬泽：中国滑雪教练群体的教学经验大多低于五年。滑雪培训是滑雪场经营的大头，尤其是培训青少年。孩子爱上滑雪，一家人都会来到雪场消费。现在一些雪场不重视培训，只注重短期利益，不仅可能诱发安全事故，而且很难把体验者转变为滑雪爱好者。好在全国高校近几年重视培育冰雪产业的人才，到今年已经有 1000 多人投身这个行业，主要在滑雪教学、雪场设备维护和经营上。

我国有两亿多人生活在适合开展冬季运动的地区。任何运动项目都要尽可能安全、便利，才利于逐步扩大普及程度。这些方面同样存在差距，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有待探索和尝试跟夏季运动和一般项目有别的发展方式。

汪大昭：有统计数据表明，全国共有滑雪场近 800 家。黑龙江拥有近百处不同档次的滑雪场，北京市也有二十多座。全国已有 27 个省区市建有滑雪场馆，连南方的广东、福建都有滑雪场，加之人工造雪等技术推广，室内滑雪馆也有几十家，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远足的费用。新冠疫情发生之前的 2019 雪季，各地滑雪场滑雪人次突破 2000 万。这些滑雪场的设施配置、雪道标准、经营状况及服务质量千差万别，表明中国滑雪处于快速发展和扩大规模的时期，持续发展不仅为降低成本，还须加以规范和提高管理水平。

陶莽：在北京，很多城市公园在冬季建起小型滑雪场地，为市民和学生滑雪提供便利。同时，一些大型商场内也有简易的滑雪机。有了这些机构的助力，让滑雪运动不再「遥远」，为滑雪进校园提供了便利，同时助力了「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

大部分运动项目都要从娃娃抓起，但滑雪运动进校园难度很大。首先，雪场大多地处偏远，学生在路上会耗费很多时间，即便雪场开门迎客，学校也支付不起时间成本。其次，滑雪运动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学生的运动能力和风险意识较弱，多人同时滑雪有一定的风险，这让很多学校不敢尝试。第三，我国南方很多城市无雪，在北方，雪季很长的地方也不多。冰雪项目很难保持连续性，不容易养成运动习惯。

汪大昭：哪怕是小型和简易的滑雪场，比建一块小足球场复杂得多，组织孩子们滑雪也比开展校园足球麻烦得多。一些开展起滑雪运动的学校，都是教育和体育部门有选择有针对性地小范围尝试，包括组织学生上冰雪体育课，利用就近雪场接受启蒙练习。滑雪一定要尊重规律，尊重科学。

王敬泽：中国现有的滑雪场，绝大多数属于旅游体验型，针对的客户群体为游客，能与欧美日比肩的目的地雪场不多见。这类雪场只有初级雪道，滑雪体验差，设备设施、配套服务和安全保障都有待提升。来这类雪场的游客停留时间较短，甚至连滑雪服都不穿。第一次滑雪就到体验型雪场，会让人觉得滑雪不过如此，不好玩，影响对滑雪运动的认知。去年全国接待量超过 30 万人次的只有吉林万科松花湖、万达长白山、崇礼万龙三座雪场。

目前雪场配置与经营存在的问题是优质雪场少，部分优质资源被多家经营单位瓜分，区域内同质化竞争。这些都是滑雪产业发展的潜在障碍。从滑雪产业发展成熟的国家看，目的地、度假型雪场是主体，市场份额大。中国的情况与之相反，初级特点明显。

滑雪培养人们强身健体、挑战自我、勇敢面对自然和战胜困难的精神，是一项值得推广的冬季运动。在迈向体育强国的进程中，中国具备一定的自然环境和经济社会条件，无论开展大众滑雪还是提高竞技水平，都处于前所未有的机遇。

柏强：无论国际还国内，滑雪都被视为「三高」项目：高刺激，高风险，高消费。

高刺激带给人们一种身心挑战，也使人们有一种征服的欲望。滑雪要耐寒，要有一定的体力，还得有技巧，更要有面对困难百折不挠的精神。努力之后，得到了提高，快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而且这个运动亲身接触大自然，深切感受挑战，且颇为阳光和时尚，这也是许多家长自己，同时愿意让孩子参与滑雪运动的原因之一，更是一些发烧雪友痴迷其中的原因之一。

在国家体育总局公布的第一批高危运动项目中，滑雪位列其中。其实，任何运动项目都有风险或危险。业内人士建议，接触滑雪之前，先要了解这项运动的特点，最好在教练引导下尝试一下，力求先有一种初步的认知和较好的身心体验，这对选择和继续这项运动很有帮助。不少人没有这种前期预热，摔过几跤后，兴味寡然，有可能就放弃了。相反，掌握了一定的知识技巧和防伤能力，滑雪带来的乐趣往往一言难尽。

滑雪运动的发展趋势和市场前景被普遍看好。但一些业内人士也指出，比起跑步、篮球、足球、羽毛球等几乎随处可为、人人可为的运动项目，滑雪毕竟是偏于小众的运动，而且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提倡冰雪运动，并非让人们一窝蜂地全都上冰雪，滑得越多越好，还要达到高水平，而是让更多的人了解滑雪，体验滑雪，增加认知，培养兴趣，力所能及地关注和参与。滑雪爱好者也有不同的分层和目标人群，要根据各种需要开展冰雪运动，开拓冰雪市场，不要一味地追求高大上，更不可急功近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