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

凉爽的夏夜，晚上 9 点刚过，在法国阿尔卑斯山陡峭的小道上，人们品味大自然的宁静，唿吸新鲜的山间空气，数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但今晚不是这样：音乐震耳欲聋，红色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数千人在夏慕尼小镇外的圣母峡谷中奔跑，眼中透着亢奋，脸上汗珠闪闪，露出疯狂的笑容。赛道两旁，观众手持牛铃使劲摇晃，为选手大声鼓励。

欢迎参加地球上规模最大、最狂野的越野赛。

超级越野 超级选手

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赛是一场史诗般的比赛，被誉为越野跑的世界杯。比赛全程 170 公里，起点和终点均在法国小镇夏慕尼，途经法国、意大利和瑞士三个国家，赛道环绕欧洲最高峰勃朗峰。超长距离只是这项赛事的特点之一，选手必须应对 10000 米的上升海拔，零下 30 度的冰冷，以及降雪带来的所有残酷条件。在这里，购买直升机搜救保险是参赛的硬性规定。

比赛沿一条很受欢迎的路线进行，走路通常需要 10 天，精英跑者在 20 小时左右就能跑完全程。2023 年 9 月初，来自 81 个国家的 2689 名运动员从这里出发，迎接一生中最艰巨的挑战。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没能跑完全程，许多完赛的人在摇摇晃晃冲过终点时，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摧残。四届冠军、越野传奇人物德哈恩说：「其实，冠军和完赛者的感受是相同的，『哇，我做到了』。」

环勃朗峰还有其它特别之处。夏慕尼坐落在狭长的山谷中，两侧是高耸的山峰和陡然升起的冰川。抬头望去，可以看到勃朗峰白雪皑皑的峰顶。英国人布拉格是 2010 年男子组冠军，他说：「美景惊心动魄，没有其它地方像这里一样美。」这里的气氛也是最热烈的。一周之中，在法国各地 2500 名志愿者的帮助下，有 10000 人参加了各种级别的比赛。半夜，观众甚至在山上扎营，为一闪而过的选手欢唿。

比赛的质量无与伦比。美国选手鲍曼表示：「这是全年竞争最激烈的比赛，选手们参加各种资格赛，都是为了在环勃朗峰处于最佳状态。」2022 年女子组冠军席德说：「每个来这里比赛的人都心怀敬畏。」31 岁的美国选手埃文斯在军队服役 8 年，2017 年第一次参加了环勃朗峰。他表示，比起大多数越野赛，环勃朗峰需要更细致的准备。德哈恩说：「掌握地形非常重要，你必须应对蜿蜒的山脉、寒冷的夜晚和徒步行走的孤独，必须在平坦的地方跑得快，这样在陡峭的山坡才能慢一点。」2023 年是环勃朗峰 20 周年，无论在参赛规模和宣传力度上，都比以往更隆重。

开跑前，所有的跑步者都挤进夏慕尼市政厅前的教堂广场，这里是赛事的起点。周五下午 6 点开跑之前，商店都要关门，街上拉出警戒线，以便让选手们站满街道。街上充斥着明亮的跑步装备和结实的肌肉，看不到路。观众和摄影师提前几个小时就来到现场，有些人爬上雕像以获得更好的视野。

现场播放着范吉利斯的《征服天堂》，在发令枪响之前，将紧张气氛推向白热化。布拉格说：「这种气氛是我在其它赛事中从未经历过的，会带来独特的兴奋和焦虑。人群试图将能量转移给选手，而选手则处于对未知的恐惧之中。」精英组与业余组起点相同，但精英组可以优先开跑。席德说：「因为多组先后进行，前 800 米的城中赛道很窄，容易摔跤，所以要慎重考虑配速。」

道瓦尔特是这项运动中的明星，获得过 2019 年和 2021 年女子组冠军，2023 年夏天在着名的美国西部超级越野赛和硬石超级越野赛中都赢得了冠军，正在追逐史无前例的年度越野三冠王。历史上，只有少数顶级跑者在 10 周内尝试过这残酷的三场超级越野赛。能完赛已令人难以置信，赢得它们则近乎荒谬。

38 岁的道瓦尔特是职业教师，微笑、标志性的短裤和非凡的运动成就，都是她魅力的一部分。她保持着西部、硬石和环勃朗峰的女子纪录，通常都能进入赛事前十名，无论性别。她上过《纽约时报》体育版的封面，是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席德说：「我们对她不构成威胁，她不与任何人竞争，只是跑步并战胜了我们大家。」埃文斯说：「为了获胜，我需要 100% 的状态，她只需要 75%。别的女选手都很棒，但她绝对是典范，是这项运动百年不遇的天才。」

2023 年的比赛中，道瓦尔特在意大利的库马约尔将领先优势扩大到 18 分钟，这是比赛的中点，也是关键的补给站之一。补给站是一座体育馆，许多跑步者在此第一次获得帮助。选手的战术各有不同，大多数都在补充能量和休息。道瓦尔特经过近 10 个小时的奔波，于凌晨 3 点 40 分抵达，但两分钟后又启程，这期间甚至刷了牙。

男子比赛的领先者沃姆斯利已在一个多小时前经过了这个补给站，仅比美国同胞米勒领先几秒钟。33 岁时，沃姆斯利已是越野跑步的传奇人物，简历中充满了重大胜利，包括在西部赛取得的 3 个冠军以及 4 小时 50 分钟的 80 公里越野世界纪录。沃姆斯利最出名的是一桩糗事：2016 年西部赛中，他在最后阶段走错了弯，最终只获得第 20 名。这段尴尬的经历后来被拍成了电影。

赢下环勃朗峰越野赛是沃姆斯利的心愿。他在 2017 年获得第五名，但在 2018 年和 2021 年都没能完赛，2022 年在前半程领先，后来跌到第五。2023 年，四届环勃朗峰冠军、西班牙人乔内特因伤缺席，给沃姆斯利带来最好的机会。2022 年夏天，他和妻子从美国搬到了靠近环勃朗峰比赛路线的小村庄阿雷什，住在训练伙伴德哈恩家附近。德哈恩说：「我真的希望沃姆斯利能够获胜，也可能永远不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历过精彩的过程。」

应对膨胀 应对孤独

环勃朗峰赛已成为一种现象，与 2003 年时的冷清截然不同。当年，波莱蒂夫妇创办了这项赛事，一众亲友组成了志愿者和医疗队。妻子凯瑟琳预计有 300 名参赛者，最终 722 人报名。参加比赛的丈夫米歇尔说：「第一次出发时，感觉很激动。时间是凌晨 4 点，没有人潮。」在恶劣的条件下，只有 67 名选手完赛，完赛率还不到 10%。

得益于波莱蒂夫妇的组织能力和商业头脑，环勃朗峰越野赛的影响力呈指数级增长。2006 年，比赛名额在三周内售完，赛事增加不同距离的项目，以满足不同需求。2008 年，比赛名额在 9 分钟内抢购一空，于是引入了资格审查和抽签系统。如今，每年有多达 9000 人申请，报名者需要参加其它比赛来获得资格。

2003 年男子组冠军薛帕说：「当年，冠军的奖品不过是一座木制奖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项赛事日后会那么有含金量。」现年 42 岁的布拉格参加早期比赛时，只获得了一些体育商品优惠券。他说：「生活完全没有改变。我的本职工作是一名测量师，从来都懒得向人们介绍这项赛事，因为 90% 的人都没听说过。」

如今，越野跑流行，环勃朗峰赛知名度上升，冠军能获得 10000 欧元的奖金，获得赞助商的支持也更加容易。

越野跑是近十年发展很快的运动之一，夏慕尼曾主办过 1924 年冬奥会，是冬季运动胜地。如今，夏慕尼和越野跑就像法国的奶酪和葡萄酒一样密不可分。镇中心的商店大都出售运动装备，街道上到处都是鼓鼓的股四头肌和花岗岩般结实的小腿。酒店厨师在值班时穿着跑步装备，以便在轮班结束后更快地上路。布拉格说：「这里的人们都是真正的跑步爱好者，有一种阿尔卑斯精神，对参赛者非常尊重。」

跑步本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但知名度提升让参赛者剧增，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些选手平时没什么名气，但在夏慕尼比赛期间遭到观众的「围攻」。埃文斯说：「我们在这里的 10 天成了明星。选手太多了，有时甚至无法前进 1 米。」席德说：「我们都是长时间独处的人，突然陷入喧嚣的紧张情况，令人筋疲力尽。2019 年参赛时，我在起点时就想，这一切赶快结束吧。在前面还有 160 多公里时产生这种感觉，是非常危险的。」应对额外的关注和压力是环勃朗峰的难题，许多顶尖跑者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解决。

完成比赛需要与身体和精神上的疼痛建立特殊关系。道瓦尔特在比赛中研究过这种痛苦。37 岁的德哈恩在训练中不知完成了多少次 160 公里，自己都记不清了。他说：「过程当然很困难，感觉自己被摧毁了，但我还是喜欢。人们付钱去做这件事，为什么抱怨呢？」

对比赛的报道经历了从无人问津到过度关注。2005 年女子组赛事结束后，冠军哈克的母亲给夏慕尼的旅游信息办公室打电话，才知道女儿赢得了比赛。如今，环勃朗峰赛采用 7 种语言现场直播，天上有无人机、直升机盘旋，地上有摄影师骑着电车拍摄。补给站周围有摄影机，选手的肢体动作通过镜头受到全球观众的审视。2019 年，观众在电视直播中近距离看到道瓦尔特呕吐的情景。

越野跑是一项植根于社区的简单运动。顶级跑者平易近人，愿意分享他们对越野的热爱。在其它运动中，无法想象在路旁与顶级选手击掌。波莱蒂夫妇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环勃朗峰，如今依然站在终点线迎接每场比赛的完赛者。

环勃朗峰越野现在由着名体育公司控股，引入了资格赛，选手要花钱参加更多比赛，因而受到批评。参赛费是 300 英镑，还不包括酒店的费用。37 岁的鲍曼说：「现在赛事规模太大了，充满了金钱的味道。」席德是少数职业跑者之一，她认为，比赛应该有更多的奖金和兴奋剂控制，但不要有过多金钱介入。

环勃朗峰的环保也受到批评。波莱蒂夫妇承认，赛事对自然环境有一些影响，目前正在努力寻找解决方案。他们表示：「我们整周的碳排放只赶得上环法自行车赛一天的碳排放。」

越野的意义

接近终点时，道瓦尔特被迫停下来拥抱一个打扮成披萨饼的人，又躲过一个骑着充气恐龙的男子，强行冲过一群疯狂的支持者。她后来说：「人们都很疯狂，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这是我经历过最酷的事情之一。」

沃姆斯利也感受到了这份狂热。最后一段路，他摇摇晃晃，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在掌声、音乐和播报员兴奋的欢唿声中冲过终点线，用时 19 小时 37 分钟。他倒在妻子怀里，流下眼泪。获得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胜利后，他说：「比赛中有一段时间感觉很糟糕，很多情绪聚在一起，但我调整过来了。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为实现目标付出了很多努力。」

道瓦尔特在比赛的最后三分之一难以坚持，几乎无法站起来，笑容被茫然的眼神取代，但依然坚持到底。进入教堂广场时，她迎来了当天最响亮的欢唿声，观众见证了一项伟大的体育成就，观看网络直播的人数达到 110 万。她以 23 小时 29 分 14 秒获得冠军。

疲惫不堪的道瓦尔特在被送往医疗帐篷接受治疗前说：「这太疯狂了，真的非常困难，但值得。」第二天，她仍很虚弱：「我的腿在抽痛，已经耗尽了能量，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这引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越野运动员为什么要让自己遭受这样的痛苦？

道瓦尔特说：「我的动力从来都不是终点线。我们能做什么，人类能做什么？我想尽可能多地去尝试。我们的大脑和身体都有无限潜能，将它们同步并投入同一个目标时，就能够了解自己。这就是让我兴奋的事，希望人们都能找到让自己兴奋的事。」

1757 名环勃朗峰的完赛者，每一位都有自己的动力。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个人在冲过终点线时都受到欢唿，都有故事要讲。中国选手向付召获得女子组第四名，她的男友在终点向她求婚。法国人塞文以 70 岁高龄成为 2023 年最年长的完赛者。法国人特兰在家人的搀扶下走到终点，经过野蛮行走和在山中度过的两晚后，以 48 小时 16 分的成绩成为最后的完赛者。

道瓦尔特的话无疑是正确的：「不要放过任何尝试困难和疯狂的机会。」

作者 王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