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雕塑家张得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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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雕塑家张得蒂,便诧异于她那矍铄的精神和敏捷的行动,令人难以相信她竟然年至耄耋。与张得蒂老师对话下来,更感慨于她在最宝贵的人生阶段所经历的苦难折磨,竟丝毫未磨损正直的品质、奋发的精神,却又多一分风雨历练出来的淡定从容。怀抱着对艺术坚定的单纯的热爱,她雕塑着,雕塑着,雕塑着……

「没办法,赶上了那个时代!」

笔者:张老师您好,从您的人生经历中,我觉得您身上有很感人的自强不息的精神!你认为呢?

张得蒂:我哪有这么好啊,只是没办法,赶上那个时代了。

我爸爸是 20 世纪初最早赴美国的留学生之一。可他回国就赶上军阀混战,没有办法实践他自己的理想。他们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别痛苦。我爸在抗日战争的时候(40 多岁)就死了,那时我才 11 岁。我娘是宋庆龄的学生,也是山东省女子职业学校的校长。我娘觉得妇女就该解放,女子必须要有本事有职业才能救国,才能真正地解放。为了事业,他们要孩子也要得晚,生我的时候我母亲都 30 多了,我父亲快 40 了。我母亲认为,既然当母亲就不能再工作了,就当一个好母亲,她就辞去了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的职务。她在山东的时候很受人尊敬。大家都叫她朱老师,好像没有名字也没有辈分。我就生活在这么

个家中。

笔者:相信母亲一定对您有非常深刻的影响。您是怎么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呢?

张得蒂:从我 5 岁开始,中国先是军阀混战,再是抗日战争,后来又是解放战争,经历的都是不太平的时代。我家住在济南,那时候我家所在的那个院子解放战争时就是枪毙人的地方。战争期间,我和同学、家人颠沛流离,到处逃难。我才十几岁就经历了很多次生死灾难,所以对很多事情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笔者:那么个动乱的时代,确实很无奈。让我好奇的是,您父母都不是从事艺术的,您怎么会走上艺术的道路?

张得蒂:我爸爸说了,孩子当中一定要有人学矿。我弟弟认为我不适合学数理化,不让我学。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见个人就说我给你画个像。我父亲喜欢画画喜欢书法。他思肺结核在家时就给我一本一本地画小人、画动物,算是对我的美术启蒙。我有一个姨在北京。她建议我考美院,我就去考,没想到就考上了。我的爱人张润垲也参加了考试,还考了第八名。结缘雕塑

笔者:您怎么会选择雕塑这个专业呢?

张得蒂:当时各个系老师来到预科班竞选,滑田友和邹佩珠先生来动员大家选雕塑专业,说学雕塑不是为了个人成为艺术家,而是集体来搞纪念碑。我们当时就觉得除了学画画原来还有这么伟大的事业。我的身体好,也不怕吃苦,就报了雕塑系。

后来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社会上没有要搞雕塑的人也没有人需要雕塑。学校就说,你们留下当研究生吧,让 3 个年轻的老师带着你们,要是有了任务你们干点活挣点钱,自己奋斗着做一个工作室。就这么着当研究生,正好赶上建北京展览馆(原名苏联展览馆),建筑上面的装饰雕塑及里面柱子上的小动物都是我们做的。还有王府井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展览馆正门上方的浮雕,也是那时候老师带着做的。我们 1955 年秋天就毕业了。毕业后把我分去创作辽沈战役纪念碑,还没做完就被打成右派了。

笔者:我了解到您被下放到北京、河北农村的 3 处地方,加起来差不多 10 年。这期间是否有机会从事雕塑创作?

张得蒂:有,中央美院复制收租院的时候就把我调回来了。我在雕塑系学习时还挺用功的,也算能吃苦。后来,我参与《农奴愤》雕塑创作,1974、75 年的时候在西藏。挺感激那个时期我们创作组对我的照顾。他们没有告诉西藏人民我是右派。藏民对我特别好,家长也很愿意让小孩跟我一块玩。有个叫达娃的 6 岁小孩和我关系很好,一听说我要走了他就亲我的手。后来回北京,我脑子里老想着这个小孩,就做了一尊藏族小孩的塑像《小达娃》。还有参与毛主席纪念堂雕塑的创作。建毛主席纪念堂时,全国调来了 90 多位雕塑家,就我一个人是右派。当时在那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有学生去参观我们做雕塑,就说我,你怎么看起来脸色苍白,要休克了,其实是害怕。这种恐惧也导致我突然进入更年期,当时我才 45 岁。「真的把失去的 20 年夺回来了!」

笔者:做《小达娃》的时候是 1978 年,这时您已经 47 岁了。一般对女性而言,都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是什么促使您坚持走雕塑创作的道路呢?

张得蒂:当时很多因文革被平反的人,社会上提出「要把失去的 10 年时间抢夺回来,被平反的右派们是想把失去的 20 年时间夺回来。但当年我 47 岁,还有 8 年就要退休了,还干不干呢?心里特别矛盾。当时看到一句名言「只要有决心,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张润垲说:「你心里除了雕塑什么都没有,不干你没法活下去。你努力干,我帮助你。」这样他一帮就是 30 年。在他的鼓励和帮助下,真的把失去的 20 年夺回来了。

笔者:那么您是怎么开始「夺」的?

张得蒂:我在农村劳动的时候,不让画,也不让做雕塑,我就想着雕塑,偷着在本上画,有件小孩弹琴的雕塑就是那时候偷着画下来的。我就想头怎么做,手怎么做,一天的劳动就不那么痛苦了。好多作品都是在劳动时想出来的。平反以后,我想我当不了大雕塑家,我就做点作品给孩子们补点人性吧,这样我也没有白活。你们孩子们不知道批判人性论有多可怕。没有家庭,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笑声,什么都没有了,人和人就是阶级关系。当不了大雕塑家,我之前总觉得特别遗憾,到了 70 多岁以后才想通,一个雕塑家不一定都要做大主题的作品。

笔者:可以说那段下放劳动的日子,从另一个角度讲可能让您更贴近真实的生活,体验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状态,为您以后的创作积累了很多素材。

张得蒂:这是一方面,还有最重要的就是情感上的体验,特别朴素、特别真诚的情感。

笔者:我看到您从 1978 年开始,除了创作批唯美温情的作品,还做了很多纪念性肖像雕塑。

张得蒂:一开始做体现人性的作品,我没想到社会这么需要。后来慢慢地,人们的心态开始平复了,我觉得我的历史责任吧,得为我最尊敬的人被迫害的人做一批速写头像,心里有种迫切抢时间的感觉。

那时候电话很少有,我每打听到一个地址,就骑上破自行车,车前面放一大筐泥,后面是脸盆啊石膏啊架子啊,直接就上人家里去做了。我的家人担心这么唐突地过去,人家会不会不高兴。但是他们都特别友好。艾青说,我最不爱给人当模特。我抱着泥就着急了,大声问,那我呢?艾青说,好好,给你当给你当,你说要做几天都行。我的创作速度越来越快,一开始做彦涵、艾青先生的塑像,四五天才能做完,后来有的塑像一天就做完了。我想,把活着人的精神面貌「抢」下来,找到体积感就行了,不要太细致。早上敲门和人商量好了就赶快做,一直做到晚上,我用石膏把它煳上,因为怕碰了就自己拖回来,这么着一整天很快过去了。

笔者:我看您做了好几尊丁玲的雕塑,您说过最喜欢的是《丁玲印象》那件,为什么呢?

张得蒂:《丁玲印象》这件作品,3 年才想出来,之前做的几件都不满意。后来我看到史沫特莱给丁玲照了张照片,忽然想到莎菲就是这种感觉,倔强而蔑视一切,我就把丁玲和莎菲结合在了一起。

笔者:您也做了好几尊宋庆龄的像,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吗?

张得蒂:当时是全国征稿,我和润垲一起送了一个稿,做的是宋庆龄坐在绣墩上,后来选上那个稿子了。我们和另外 3 个雕塑家一起组成了一个创作组。我做宋庆龄有一个好的条件,从小我就听我娘说宋庆龄说解放妇女,说中国妇女要独立要坚强,很自然地从小脑子里就有宋庆龄,虽然没见过她,但我很尊敬她、崇拜她,很愿意塑她。后来我给宋庆龄故居也做了一件雕塑。

笔者:您做了很多女性的形象,像宋庆龄、丁玲、新凤霞、张权等。作为一个女性雕塑家做女性雕塑,可能和男性的视角是不一样的,您是怎么去理解女性这个身份呢?

张得蒂:没有特意想过这个问题。比如歌唱家张权,她也被错打成了右派。她来我工作室给我做模特,我们边聊边做。我觉得谈得比较深入,是最好的朋友的那种感情。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男的做雕塑和张权一起聊天就很难那么深入地理解她。

笔者:用内心的感动来做作品,做出来的东西会特别真诚吗?

张得蒂:都是非常感动。对丁玲是这样的感情,对张权是那样的感情,对于新凤霞是同情惋惜。她瘫痪了,脸都塌下来了。她就天天用手把脸往上托,就怕脸歪了。做她的时候,我说你别难受。我给你做个你年轻最漂亮时候的塑像。她后来就找来了两个评剧演员给我作参考。「东西方艺术结合的成功尝试」

笔者: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您参与到一些国际活动中,还获了奖?

张得蒂:是的。当时意大利拉维那但丁中心在日本的一个艺术展览中看到我们国家 4 位雕塑家的作品,其中包括我。他们就邀请我们参加但丁中心艺术双年展国际雕塑竞赛,以《神曲》为主题进行创作。

我当时做了两件作品。一件是浮雕《东方的邀请》,这件作品获得了意大利共和国总统奖。另一件做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圆雕,表现但丁和他的情人贝亚特丽斯初次相会的情景,叫《初次相会》。我到意大利的时候,意大利的评委会主席说,给你这么高的荣誉,就是因为你作了东方和西方艺术结合的尝试,希望今后你能走出一条路来。这个评价对我特别地安慰。

笔者:参展作品是寄过去的吗』

张得蒂:是带过去的。我把作品的石膏照片寄过去后,意大利雕塑竞赛的组委会发了获奖的邀请信给我。单位领导一看邀请函的时候就说「不用去了」,但我特别想去参加,后来和艾青说有了这么个邀请。艾青对我这件事特别关心。他给文化部长写了一封信,说「我一辈子没有向领导求任何事,我这个学生作品我很喜欢,让她去参加活动,给她拨点钱吧」。文化部就给了我买飞机票的钱。你看多难啊!我要是不认识艾青还去不了。我的老师刘开渠先生说:「我也给文化部写了封信,给你申请 2000 块钱。你在意大利和法国尽量想办法多拍点雕塑幻灯片回来给大家放,大家没有机会出去看啊!」他们都对我很好。

笔者:这些年除了肖像创作,您还做了些大型城雕,您自己比较喜欢的有哪些?

张得蒂:我觉得为曲阜做的《孔子列国行》吸收中国传统的方面比较明显。当时曲阜征集城市标志性雕塑,征了 6 年也没有合适的。因为曲阜是世界文化遗产城市,所以建筑雕塑都必须和古代的城市相配合才行,做得不好就要破坏城市风格,从遗产城市中被除名。1993 年的时候,我为他们做过一件中型的《孔子列国行》,他们比较满意,所以就来找我,看能不能按照这种风格为他们创作一件城市地标性的雕塑。当时我尝试糅合秦汉时代的雕塑语言进行创作。秦汉时代印度的佛教艺术还没有进来,雕塑都是压缩到一个平面中,有大的体量感和效果。又因为作品放置的地点是逆光的,我就想让这底下轮子和马腿间光线通透,有节奏感,有动感。「如不搏斗,必然沉没!」

笔者:如果让您用一句话表达人生,您会怎么说呢?

张得蒂:如不搏斗,必然沉没!我的那件名为《激流勇进》的木雕,就代表了我对人生的感受。

笔者:您怎么总结您的晚年生活?看您现在状态很好。

张得蒂:我什么心事也没有,我不愿意参加社会活动,就自己做作品,种种我的小园子。老人睡觉的时间都很短,一般 6 个小时就够了,我都能睡个八九小时,从不失眠。假如我醒着,就想哪个雕塑的哪个地方应该怎么做才好,满脑子都是雕塑,没有苦恼,牵挂。孩子们都挺好的。还有想想我那小院明天怎么修理,想得特别简单。就这样……


作者 王梦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