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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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秀娥解放前就搬进了我们大院。听大人说秀娥的父亲在国民党区党部里干个什么差事,官肯定不大,否则不会住在我们这个大杂院里,而且只租了两间小房。
秀娥的母亲在一家小学当老师,每天上班都带着秀娥。小学旁边有所幼儿园,秀娥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秀娥长得不是属于漂亮的类型,但耐看。她很懂礼貌,见了大人小嘴也挺甜。院里的人都挺喜欢她。有时秀娥的母亲晚上到学校加班或者出去会客带着秀娥不方便,秀娥就到邻居家待着。秀娥绝不会给邻居添麻烦,她会静静地待在别人家看书或者画画,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吵着要找大人讨人烦。孩子们也欢迎秀娥到自己家里,因为秀娥母亲每次都会给秀娥带上点好吃的零食,像小饼干、糖果、蜜枣什么的。这在当时对孩子来说是诱人的奢侈,可望不可及。秀娥从不吃独食,把零食分给邻居的孩子吃,有时邻居家的孩子多分不过来,她自己甚至都不吃全让了出来。许多邻居都说,谁家的孩子将来娶了秀娥,那是托了八辈子福了
秀娥的父亲不太常回家,有时回来次也匆匆忙忙,好像屁股上带针。偶尔邻居们听到两口子在吵架,声音尽管很小,但夜里的声音传得特别远,所以秀娥家的吵闹邻居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
吵归吵,第二天无论是秀娥母亲还是很少露面的父亲,见了邻居都是一脸笑容,让人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但细心的邻居还是发现,秀娥母亲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忧郁,那笑也是略带勉强,似乎有说不出的苦衷。大人们趁秀娥一个人时套她的话,说秀娥你爸妈吵架了吗?秀娥低着头不吱声,问急了会说:大人的事我不懂。再问,就没下文了。
后来秀娥上了小学,就在她母亲任教的那所学校。从此一大早邻居们就会看到,秀娥和她母亲推着自行车从屋里走出来,出了大院上了马路,秀娥母亲把秀娥抱上自行车,然后带着她离去。晚上秀娥跟着母亲回家。这情景邻居们看了一年多直到解放。
秀娥本来很有可能到台湾去了。国民党临撤退前的一天晚上,秀娥的父亲突然回到家,时间不长,就传出两口子争吵的声音。这次邻居们听明白了,秀娥的父亲搞到了去台湾的通行证,让秀娥母女跟着一起走。秀娥的母亲说不走,要走你自己带着不要脸的走。秀娥父亲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就惦记着秀娥娘俩。秀娥母亲哭着说,这话鬼才相信。秀娥父亲又说了好多,但秀娥母亲坚决不走。后来秀娥父亲说要领着秀娥走。秀娥母亲说没门。秀娥父亲说秀娥你是爸的好孩子,跟爸走吧。秀娥哭着说妈妈上哪我上哪。还说爸爸你也留下吧,我们在一起。秀娥父亲长叹一口气说:爸留下死路一条,共产党不会容我的。
最后秀娥父亲自己走了。30多年后他回来时,秀娥早已为人之母了。
秀娥高中毕业没上大学就参加了工作,在一家工厂子弟学校当职员。那是一家很大的厂子,厂长的级别比市长都高。职工工资也比一般厂子高。比如同样是二级工,别的厂子只有35块钱,秀娥所在的厂子就43块钱。别看多这七八块钱,对当时工资收入普遍不高的老百姓来说,无疑是提高了身价。所以许多人都羡慕秀娥,尤其是大院的年轻人更是对秀娥既羡慕又有点嫉妒。
如果放在以前,大院里的男孩子对秀娥恐怕只会有想法,但很难付诸行动。秀娥的家庭状况,在大院里算是首屈一指。当国民党党棍的父亲和做教师的母亲,都是属于白领阶层,地位不说,收入是大院里绝对最高的。而其他邻居大都是在纱厂织布的,做搬运工的,卖菜的,最好的是一家在洋行里当翻译,但只是男人挣钱,女人在家拉扯孩子。地位收入自然比不上秀娥家。解放后,秀娥家的情况明显起了变化,首先当国民党区党部书记的父亲给她们带来了无形的阴影,让她感到比那些红色出身的孩子低了三分,其次母亲一个人的收入远比父母两个人一起挣要有很大的差距。秀娥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整天都备着零食,或者常吃些别人家不敢花钱吃的食物了。
地位的下降让一些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有了向秀娥抛绣球的条件。大院里好几个小青年同时向秀娥发起“攻击”。秀娥很明白那些小青年的意思,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对谁都客客气气,不卑不亢,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碰上有人献殷勤她也接受,遇上有人言语过头她也不恼。别人找借口让她帮忙,外人一看就知道是项庄舞剑,另有意图,但她照样热情相助,似乎不知道其中的猫腻。
后来秀娥的男友正式暴露后,院里的小青年才醒悟到:自己根本配不上秀娥。别的不说,起码在斗智斗勇上就不是秀娥的对手。
秀娥的男友原先和她一个单位,在车间里当工人。秀娥跟他认识是厂里办夜校,他来上课,秀娥当管理员。一来二去俩人话能说到一起,就对上眼了。
秀娥是怎样跟男友谈对象的,谁也不知道。据说厂里的人也没发现两个人的秘密,直到秀娥开介绍信去登记,人事科长才吃惊地问:怎么是他?
大院里的人之前就更没见过秀娥的男友了。印象中秀娥从没单独领过男人到过大院,过年时厂里同事来拜年都是成群结队,呼呼隆隆,一阵风就走了,谁也不会注意其中会有哪个是秀娥的男友。
其实,秀娥的男友就是随着人群到过秀娥的家,她母亲也就是在众人中审视了自己未来的女婿,并认可了这门婚事。
许多人一直不理解秀娥当初为什么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爱情,后来秀娥的母亲一席话让邻居们茅塞顿开。秀娥母亲说,她一个女人带着秀娥本身就难,如果再让秀娥的婚姻得罪更多的人,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秀娥27岁才成的婚,在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之所以这么晚结婚,完全是因为男方的缘故。秀娥跟男友处了对象时间不长,部队征兵。秀娥鼓励男友去应征。开始男友不想去,一来工作很好,收入也不错,别人求之不得。自己放弃了,将来复员还不定能再找到这样的工作:二来跟秀娥处了对象正热火,舍不得。秀娥说男友没出息,是井底蛤蟆,就看到那一片小天地。将来做军人肯定要比当工人有地位。你想全国当工人的有多少,当军人的又有多少?物以稀为贵,职业也是如此。秀娥给男友立了两条规矩一是争取立功,二争取能入团。完成了将来就是两口子,完不成就分手。
男友当了两年兵两条都完成了,想复员。秀娥说不行。再加两条:一是争取入党,二是争取转干。
男友来信说这是在逼他。秀娥说这是为了咱们今后的幸福。你想,我一个国民党的后代,尽管母亲早就跟他办了离婚,但血缘是无法改变的。还有,任何时候填表都要缀上说明,前父曾在国民党区党部工作过。这是块石头,压在身上。而要搬开这块石头,自己是无能为力了,指望就在未来的丈夫身上。
那年秀娥的男友从部队回来探亲,秀娥给他了更大的压力:未婚同居。那个年月未婚男女住在一起就是流氓行为。如果讓部队知道,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秘密是秀娥对象退休后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他斗不过秀娥,完全让秀娥牵着鼻子走。当然说这话时秀娥的对象带着炫耀的口气。事实证明,没有当初秀娥的压力,也没有后来他的成就。
秀娥的男友转了干,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军装,她才领着来到了大院。
那天大院里都轰动了,谁也没想到出身不好的秀娥会找一个军人对象。上世纪60年代军人是老百姓心目中梦寐以求的向往,能当个军官更是令人羡慕不已。
秀娥的母亲脸上像绽开的花朵,招呼着邻居到屋里坐。秀娥笑着,并不言语,两只眼睛时不时地瞄着那些曾对自己有过意思,而现在脸上显得不自然神色的小青年们。秀娥的目光碰到了他们的目光,那眼色有些歉意,又有些无奈。这反而让那些小青年们感到自己不好意思了。
秀娥依然如故,和大院里的人和睦相处。但大院的人对她却悄悄起了微妙的变化。许多人都觉得秀娥太有心计了,跟她交往总会被算计。时间一长,人们对她由亲热变成了客气,秀娥也感到这客气里实际上是生分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秀娥母亲单位的红卫兵来抄秀娥的家。那天秀娥正好休班,红卫兵勒令她到门口站着不准乱说乱动。
邻居围上来不少人,红卫兵问这个国民党的臭老婆在大院里是不是耀武扬威?秀娥想,红卫兵问这样一个问题算是选错了题目,谁都知道母亲在大院里最低调,也最与人为善。然而让秀娥意想不到的是,邻居们居然点头称是。于是红卫兵给秀娥母亲戴上大纸帽子,然后让她站在一个小方凳上,弓着腰,接受所谓的批判。秀娥在那一霎那间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对自己和母亲客客气气的邻居们居然变得突然让人不认识了。
秀娥上前扶着母亲,红卫兵不让。秀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说我也是单位里红卫兵,跟你们是一个战壕的。我父亲是国民党,但我们早就跟他脱离关系了。我们当年不跟他到台湾就是最好的证明。
红卫兵不听秀娥这一套,说再包庇连她一起批斗。秀娥母亲说:秀娥这里没有你的事,到厂里去。我能扛住。
秀娥还想坚持,但看到母亲的眼神转身进屋了。
本来红卫兵想遣返秀娥母亲回老家,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决定不遣返了。后来邻居们才知道,是秀娥的男友起了作用。原来部队要调秀娥男友去“支左”,恰好到秀娥母亲单位外调,学校红卫兵一看秀娥家里还有当军官的,加上秀娥母亲人缘较好,就网开一面改变了主意。
生活恢复了平静,秀娥的心里却多了一块心病,这心病就是对邻居们的行为感到失望和气愤。
秀娥除了上下班不得已要跟邻居见面外,其他时间基本待在屋里。母亲告诉她,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把自己推向对立。母亲让秀娥走出家门该怎么跟邻居交往就怎么交往。秀娥想了~晚上,第二天照母亲的话去做了。
秀娥的举动让邻居们感到意外,但也感到不好意思。一些人见了秀娥吞吞吐吐,欲说不能。秀娥说没什么,我知道你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种情况下换了我也会如此的。
后来邻居们包了包子、饺子什么的像往常一样送给秀娥家。秀娥对母亲说,还是你对,人不能总记仇。谁都有糊涂犯错的时候啊!
秀娥的丈夫最后从团职岗位上退下来。这甭说在我们大院,就是在我们周围也是很大的官了。知情的人都说没有秀娥,就没有这样的结果。秀娥的丈夫也承认。
秀娥当国民党的父亲回来过,秀娥对他没有任何抱怨,相反对他领来的同父异母的外甥、侄子们,十分亲热。邻居们都说秀娥有心计不假,但心底是善良的。这点最可贵。
作者 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