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村

大名鼎鼎的仓央嘉措曾写过 ：

住在山上布达拉宫时，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山下雪城时，我是浪子达桑汪波。

仓央嘉措所说的是布达拉宫下的雪城，

然而未必就和琼结的雪村毫无关系。

摄影师余半山放飞了大疆无人机。小巧的飞机迅速升高到 300 米，能看到琼结河谷的全貌。

混浊的琼结河弯曲着流过，这条河流曾经威胁到下游的吐蕃王陵，如今在高耸的河堤之中奔腾。

越过河流，飞越公路，琼结宗狰狞的山岩逐渐展开，一列巍峨的岩石要塞沿着山嵴向上，扼住了整条山嵴，最下方的岩石城堡是如今正在重建的琼结宗。虽然早已成为废墟，但规模尚在，石墙严整，多座险要的地堡剑拔弩张。

长久以来，这座庞大建筑群的历史就颇有争议，许多人认为，这就是青瓦达孜山上的吐蕃王宫。

2012 年 7 月，藏王陵考古队对该遗址进行了全面测绘和调查。建筑本身带有非常明显的军事防御风格，考古又发掘出写经纸、擦擦、佛像、灯盏以及茶叶、动物骨骼等，经过碳十四测定，该建筑大致兴建于明代，废止于近代。

依据这份考古报告，青瓦达孜山嵴上的要塞，最早的确是吐蕃王宫青瓦达孜宫的遗迹，至帕竹王朝时代又大举兴建，成为琼结巴家族的宫殿。《五世达赖喇嘛》自传中所说他降生的「建造宏丽，如天界宫庭下移人间」的宫殿，正是这组要塞。

在 15 个世纪的吐蕃王陵以及 700 年的帕竹宗堡废墟之间，留给庶民的空间并不算多。

无人机越过山嵴向西飞行，较为平缓的山坡上，两组大型建筑分别为新、老日吾德钦寺，寺东南下坡则是一片紧密相连的民居，如同蜂窝一般紧密，又呈现出内在的秩序与和谐。

这就是雪村，琼结最古老的村庄之一。有人在村庄中的院场上掀动紫红色的油菜籽颗粒，油菜是雪村的重要经济来源。有白色的马驹在后院里绕圈走动，有炊烟升起，有些屋顶一片沉寂，已经无人居住。

雪村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正式的名称。在整个西藏，被称为雪村的绝不少于十个村庄，并且都位于城堡和寺院的下方山谷中。大名鼎鼎的布达拉宫下的村庄也被称为雪村或者雪城。雪在藏语中为「下方」，意指「山下」，和山顶寺院、城堡的「孜」成对立。雪对「孜」上的城堡和寺庙负有种种义务，例如背水、背柴、背负粮食、送信、佛堂打扫、供酥油。这一结构倒不是西藏独有，日本的城堡下有山下町，欧洲中世纪城堡同样如此，如经济基础对应上层建筑，如世俗之于神圣，如海浪之于山岩。

大名鼎鼎的仓央嘉措也写过：住在山上布达拉宫时，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雪城时，我是浪子达桑汪波。

仓央嘉措所说的是布达拉宫下的雪城，然而未必就和琼结的雪村毫无关系。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即七世达赖喇嘛的父亲，原本是琼结雪村之上日吾德钦寺的一位僧人。他日后还俗，娶妻生子，或许已经在仓央嘉措的这首诗歌中有所预言？

这座古老的雪村有其不凡之处。

这座村庄的始建应当与宗政府同时，即帕竹政权大司徒扎巴坚赞时代（1374—1432 年），也就是约 6 个世纪之前。那是琼结巴家族最兴盛的时刻，这个运势如同烈火烹油的家族曾是帕竹政权的左膀右臂。

但是雪村的故事更密集地出现于五世达赖喇嘛期间（1617—1682 年）。原因无他，五世达赖喇嘛本就是琼结人，他的家族是琼结巴家族，在他出生的前夜，他的母亲梦见一尊高大的金色佛像费力地向窗外爬。

这位传奇的五世达赖喇嘛是甘丹颇章政权和政教合一制度的伟大奠基者，在他的统治下，另一位琼结人横空出世——一位姑娘。五世达赖喇嘛统治其内，对荒废已久的拉萨城大力重建和整修，征发了西藏各地的劳工。在琼结的劳工中，有一位女人歌唱诉苦道：「我们是琼结雪巴人，是五世达赖家乡人，是瓦罐里种大蒜的人（无地），是靠手指找生活的人（无食），是靠天窗晒太阳的人（无房）。」

伟大的五世被这首悲惨的民歌激起了怀乡之思，于是释放了所有的琼结劳工，并且宣布琼结雪村人从此免除徭役。而这位不知名的女人名叫琼结达娃卓玛，她隐约出现于五世、六世、七世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堪称一位真正的三朝元老，并且在民间广为传颂，认定为西藏第一美女，绝代佳人。

这或许还与仓央嘉措有关，他有一首诗歌写道——拉萨熙攘的人群中间，琼结人的模样儿最甜。中我心意的情侣，就在琼结人的里面。这首可爱又可疑的诗歌被人过度解读，于是有人说，那位甜美的琼结人就是达娃卓玛，她和六世有一段过往。

到了七世达赖喇嘛坐床后，七世的父亲来到他曾经修行过的日吾德钦寺供养了一只银杯，此杯至今保存在寺庙里。琼结人说，此时神秘非凡的达娃卓玛再度出现，也同样向寺庙供奉了她的邦典。琼结达娃卓玛的故居如今就在雪村里，村民在这位祖辈、传奇美女的门前喝青稞酒、修摩托车，筛油菜籽榨油。

为何这位出色的民谣歌手成为了西藏第一美女？我问全雪村最年长，今年 85 岁的次仁老阿妈，她对这个问题有些不屑一顾。

「她不光是美貌，而是总共有八个美德（这八美德为：1.不纵情；2.爱夫君；3.多生子；4.保洁身；5.少言语；6.心耿直；7.情义深；8.手巧精致。）齐全的姑娘，不是什么第一美女。」

寺院僧人昂旺尊追有些幽默也有些悲伤地说——他怀疑达娃卓玛很可能是一个酒姬。理由是一首诗歌：

琼结奴玛泉水，比青稞酒还要甜。

琼结达娃卓玛，比佛像还要漂亮。

这奴玛泉水据说在日出前格外温暖，是酿造青稞酒的上好水源，照此看来，达娃卓玛极有可能是一位取琼结奴玛泉水酿造青稞酒的当炉酒姬，并因此艳名远播。

着名的奴玛泉水至今还在，在五世以法力催生的「索朗朱吉」大树边，泉水滴滴涌出，汇成了泉水。次仁老阿妈回忆道，每年元月，日吾德钦寺都会举办仪式，向湖水中投放珍珠和珊瑚。在寺庙举办盛大的时轮金刚法会后，还要将时轮金刚坛城的沙粒收集起来，混合着青稞种子一同撒向农田，据说能够防虫害。

600 年来，琼结雪村可谓占尽了风光。然而这 600 年，或许也只是一个续集。雪村的地下，埋藏有更厚重的历史。

「那块『多仁』（石碑）从前在哪里你还记得吗？」我问次仁阿妈。

「你说的是哪个多仁？琼结有三块多仁。」阿妈对这个不专业的问法颇不满意，她指甲上的鼻烟许久未动。

「我说的是县里面那块多仁。」

「那一块，原来在（琼结）河滩里面，涨水的时候总是快把碑给淹没了，但是老百姓总是会把石头什么的清理出去，让石碑又露出来。虽说是清理，但在我小的时候，已经能摸到碑顶的盖子了。真的，小孩子都能摸到，那碑（宝顶）上有些小的损害，都是小孩子们用石头胡乱砸的。如今政府把石碑清理出来，连石碑下面的乌龟都挖出来了。」

这座连小孩子都能砸到宝顶的多仁（石碑），就是大名鼎鼎的琼结桥碑，又名「赤松德赞记功碑」。该碑竖立的时代，吐蕃帝国的大军在从河西走廊、新疆、中亚乃至波斯东部河中地区的漫长战线上频频出入，桑耶寺则在距离琼结不足 100 千米的地方兴建。

碑文上曾记录着这位伟大赞普的功业，尽管如今已经被琼结河的流水、沙砾磨得看不见了——

「先祖，神圣赞普，治理天人，礼教尽善，武功煊赫。……赞普赤松德赞，天神化身，四方诸王，无与伦比，睿智聪明，武功赫赫，上自大食边境，下迄陇山隘口，无不臣服。疆土辽阔，南北东西，广袤无际……」

日后，这座竖立在赤松德赞墓前的石碑被移到了琼结河边。次仁老阿妈讲述的场景，总让我想到中世纪罗马城的孩子们在奥古斯都和君士坦丁大帝的巨型大理石像残片顶部玩耍，完全不知道脚下的遗骸是一个帝国的纪念碑。年幼的五世达赖喇嘛、达娃卓玛以及日吾德钦寺的僧人们，或许也这样匆匆跑过被流沙埋得仅有一人高，宝顶伤痕累累的的吐蕃记功碑。

对雪村人来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是否存在，本质上并非一个问题，那不是他们所能感觉到的尺度。他们能感觉到的变化，只发生在这 30 年间。

短柄而沉重的藏式镰刀被长柄又锋利的现代镰刀取代，铁匠不再骄傲地进驻家中修补农具；

电视转播塔竖立在宗山城堡的废墟上，占据制高点向雪村人转播电视节目；这据说还引起了雪村一个小地方神灵「域拉」的愤怒；

原先备受尊敬，肩负驱雹使命的咒师「阿巴」逐渐销声匿迹，偶尔为人正骨；驱雹的重任交给了气象局的驱雹迫击炮。

原先 5 元一张的松赞干布陵门票涨到了 30 元，但对本地人免费。

西藏第一美女琼结达娃卓玛的名号变得家喻户晓，并且和藏王墓、水晶玉石一样成为了琼结文化旅游活动中的重点名片之一。

达娃卓玛和五世达赖的乡亲们并不抬头看无人机，还是眼下筛油菜籽榨油的事情更要紧。

对了，油菜本身也是一个新鲜产物，西藏和平解放之后，油菜传入西藏，至今不过 50 年。

但宗山城堡和藏王墓之间的大片油菜，俨然已经是主人之姿。

作者 杜冬 曲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