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曲镇里的说唱艺人速描

作者
作者

  藏北草原是《格萨尔》史诗广为传唱的地方。千百年来,没有《格萨尔》说唱艺人,就没有格萨尔故事的流传。当人们开始将英雄史诗《格萨尔》当成人类非物质文化的瑰宝时,那些说唱艺人也被惊叹为“奇人”。这里,我们就来介绍几位当今活跃在藏北的说唱“奇人”。
  
  国家级传承人——次仁占堆
  
  采访次仁占堆是8月22日在那曲驻拉萨办事处,他被派到上海世博会说唱格萨尔故事,但因之前摔伤未愈,加上上海天气太热不适应,刚去三天即回到拉萨住院。他说,一回到西藏就觉得自己很精神了。这天我所见到的次仁占堆双目炯炯有神,精神状态挺好,气色确实很不错。
  次仁占堆是那曲班嘎县人,1968年出生,为神授艺人。在会说格萨尔故事之前,没有上过学;会讲故事之后,学了一些经文,现在稍微能写一点藏文。
  次仁占堆8岁时母亲去世,他的父亲过去也是神授艺人。次仁占堆与格萨尔的缘分始于13岁时。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去牧羊,没想到一去就没有回来,失踪了。父亲到处找他都没有找到,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儿子。3个月后,村民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当时他像刚睡醒一样,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洞里待了3个月,以为只是睡了一会儿。回家后,他开始念念有词,讲一些不连贯的、别人听不懂的故事。大家见他整天自言自语,都以为他疯了,但他父亲知道他在讲格萨尔故事。一年后,次仁占堆的父亲撒手人寰。有一天次仁占堆出去放牧,途中遇到变天,又是下雨又是刮风的,还雷电交加。这样的天气,人在空旷的草原上非常危险,幸运的是次仁占堆这天平安无事。就在那天晚上,他开始做梦,梦到有人给他白绳子、黑绳子和花绳子让他选,他选择了花绳子。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梦,在梦中获得格萨尔故事的信息,而且每次梦中所获得的内容都不一样。从此后,次仁占堆开始能有顺序、有条理地说唱格萨尔故事了。做一次梦后所获得的故事有长有短,故事内容长的可以讲上五六个小时。
  个子瘦小的次仁占堆声音洪亮,说唱时表情丰富,内容精彩,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1987年,次仁占堆来到西藏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协助做格萨尔研究工作。1988年到那曲群众艺术馆做临时工。因为说唱艺术的高超,1991年11月,由国家民委、文化部、中国社科院、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次仁占堆“格萨(斯)尔说唱家”称号。1992年那曲地区群艺馆聘次仁占堆为合同工,直到现在。2007年6月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格萨(斯)尔的代表性传承人”,每年可获得5000元补助。次仁占堆多次参加学术会议,到全国很多地方说唱过。目前已讲了200多个格萨尔故事。
  
  自治区级传承人——阿旺巴旦
  
  阿旺巴旦是西藏自治区级格萨尔说唱艺人,1970年7月1日出生在那曲。阿旺巴旦是神授艺人,他没有上过学。大约五六岁时即已开始能说唱格萨尔故事了。他自己介绍说那些故事是一次性从梦中获得的。当时梦到有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唐古拉山上对他说,要他说唱格萨尔故事。第二天感到身体不舒服,开始自言自语,大人说他在讲格萨尔故事,找喇嘛给他攒过切(即开脉),之后就能清楚、连贯地说唱了。13岁时,被那曲群艺馆选拔到赛马节上说唱,节后又回到牧区一边帮助家里放牧,一边给牧民们说唱格萨尔故事,有时也会协助群艺馆和一些格萨尔研究机构录制磁带或研究。2000年,阿旺巴旦正式来到群艺馆工作,他说唱的足迹走遍了那曲地区的每一个县。在雪顿节和藏历新年时,阿旺巴旦也会到拉萨参加活动。西藏之外,曾到过青海、甘肃、内蒙古、陕西、四川、北京等地说唱,今年还到上海世博会上说唱过。
  阿旺巴旦说,他更喜欢在群艺馆说唱,因为与牧区相比,在群艺馆说唱音响设备好,听的人少一些,每天说唱的时间也短一些。而在牧区说唱时,常常是人山人海,说唱一天会很累。
  
  同一家族的第五代说唱艺人——格桑多吉
  
  在电影《孔繁森》里有这样一个情景:下雪天,孔繁森去考察古格王朝遗址,空旷的遗址上传来悠扬、嘹亮的歌声,他寻声看到一个人赤膊坐在那里歌唱,走过去将自己的大衣披到他身上,但被歌唱者退回,并说:“格萨尔王就是我的衣服,就是我的食粮。”那个说唱艺人就是格桑多吉扮演的。生活中,大家都叫他格多。
  格多是那曲安多县扎仁镇江坳乡第六村人,1952年出生在格萨尔说唱艺人世家,到他已经是第5代传承人了。格多没有上过学,正如电影里的台词,他的生命与格萨尔相關,一生都会为牧民说唱格萨尔故事。
  格多的父亲、爷爷等上4代人都是《格萨尔》说唱艺人,但格多从小就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没有见过父亲,说唱本事不是家传的,是从梦中得到的,是神授艺人。13岁时,有一天晚上,格多梦到许多骑在马上的骑士对他说话,并且说个不停,之后他就病了,不是很严重,主要是上半身不舒服,感到胸闷,全身无力,在放牛时老感到自己走不到牛群那里去,而且总是在自言自语,但他自己却不知道。村民们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讲什么,认为他是在胡言乱语。家里请来阿巴(类似于巫师)给他看病,念经、念咒后,格多开始能说一些格萨尔故事。后来家里再请托魅、则纪和降央三位活佛分别给他扎过攒(即开脉),他们都说他不是疯不是病,是好事,是获得了格萨尔大王的故事。
  格多至今已经说唱了42部格萨尔故事,主要在牧区说唱。只要是有人请他,他都会去讲,完全免费。他说,说唱英雄格萨尔大王的故事是上天赋予自己家庭和自己的使命,他要好好地完成这一使命。格多也到拉萨和那曲说唱过,听的人很多。在说唱时,格多会根据故事中不同人物而变换不同的唱腔。他自己最喜欢也是说得最好的是《珠牡王妃》。
  
  中色的格萨尔梦
  
  中色没有在梦中获得过格萨尔大王的故事,但她一直在努力完成与格萨尔故事有关的梦想。
  中色是那曲地区群众艺术馆馆长,个子不高,1963年出生,从小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英雄格萨尔大王的故事,也曾幻想过能像那些说唱艺人一样讲出精彩的格萨尔故事。1975年,中色刚进初中一年级上了一个月课,就被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招生到北京学习舞蹈。4年的中专生活后,年仅16岁的中色回到美丽的羌塘草原,进入那曲艺术团做舞蹈演员和编导。本以为自己的职业不会与格萨尔有关了,可在1999年,那曲文化局安排她到群众艺术馆做副馆长,不久后又当上了馆长。
  这时,我国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将《格萨(斯)尔》加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全国掀起《格萨尔》的抢救、整理和保护热潮。中色说,自己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为历史做点贡献,自己也是生逢其时,可以做一些与《格萨尔》有关的抢救、整理和保护工作。其实,工作中困难还是很多的。首先是艺人分散在各地。那曲地区的格萨尔艺人资源非常丰富,知道名字的就有几十个,主要都散布在不同的牧区。是将他们集中起来,还是去各个地方找他们做录音、整理等工作?抢救、整理和保护工作如何着手等等问题都一下子摆在了她面前。幸运的是她并不是单枪匹马地干,而是加入到做《格萨尔》抢救、整理和保护工作的群体里了。在不断的实践中,中色将群艺馆所从事的格萨尔工作定位为:是最基层的工作,在协助各级《格萨尔》保护、研究工作部门做好工作的同时,做出自己的特色。
  通过考试,群艺馆选拔了12位格萨尔艺人作为常住的工作人员,其中包括次仁占堆、阿旺巴旦、班嘎等国家级和自治区级的传承人。大家一边录音、出书、出磁带销售,一边做现场演唱。目前已经笔录了100多个故事和100多个唱腔。为使艺人们能安心参与整理工作,政府都给他们一定的补助,比如国家级传承人每年给5000元,自治区级的是3500元。虽然艺人们很容易满足,但在城市生活,这点钱远远不够,所以允许艺人们在与群艺馆的活动、工作不冲突的情况下,去参加别的说唱,群艺馆不干预他们的收入。可大家的收入依然没有保证。今年3月,群艺馆开办的演唱厅营业了,既为市民提供一个固定听格萨尔故事的场所,也让艺人们有一个常态演出的地方,以增加收入来养家糊口。
  如何让城市市民喜欢格萨尔故事?中色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亲自做导演,让艺人们学会合作表演。大家以前在牧区都是个人表演,一个人说唱一个故事。现在,中色让几个艺人扮演不同角色共同表演一个故事。因为艺人们获得格萨尔故事的方式不一样,内容也会不尽相同,中色便叫大家一起对不同段落内容进行讨论,取得一致意见,然后展示给观众。通过这种方式,不仅让艺人们可以互相交流和学习,还丰富了内容和形式,观众也更加喜欢。
  
  说唱艺人的城市生活
  
  巴嘎招呼我进入他们家——10来平米的群艺馆低矮的门卫室,他们一家4口生活在这里。巴嘎是西藏自治区级格萨尔说唱传承人,已到群艺馆工作16年了,因是非编制人员,没有住房。群艺馆为了解决巴嘎的困难,安排他妻子守大门,每月700元工资,夫妻二人的收入加起来每月有1000元多一点,主要用来生活和供孩子上学。
  像巴嘎这样一家人都生活在城市的说唱艺人目前在那曲有十几个,他们是通过考试被那曲群艺馆录用的,在群艺馆说唱厅进行常态化表演,成为专职艺人。集中一部分说唱艺人在城里,是那曲地区对《格萨尔》进行保护的形式之一,既便于随时进行录音整理等工作,也有利于格萨尔故事在城市的传播,以及促进艺人们之间的交流学习。
  因为群艺馆的条件有限,目前只安排了3户艺人家庭住在类似于巴嘎家这样的房子里,其他的都是自己在外面租房住。虽然住房条件较差,但大家似乎挺满足目前的城市生活,因为每天在群艺馆有固定的演出时间,每月便可有固定的收入;而且,城市里的生活更便利,医疗、教育水平比农村好得多,孩子可得到更好的教育。巴嘎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和一个10几岁的女儿,在儿子小时巴嘎还没有到群艺馆,所以儿子在农村长大,没有上过学。女儿则一直在城里长大和上学,现在已是高三学生,准备明年考大学。巴嘎说,每天演出的时间不是很长,虽然规定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但大家是轮流说唱,节目中间还穿插有歌舞,因而觉得比较轻松。
  我曾好奇地问艺人们,在城市和牧区说唱,在哪里会发挥得好一些。大家都说自己没有什么区别。文化广播局的春江却认为艺人们长时间离开格萨尔故事生长和发展的土壤,会导致其故事的枯竭。8月25日,我跟随艺人们下乡到那曲县达萨乡,他们为放牧的牧民说唱。相较于在灯光下的舞台表演,明显可以感觉到艺人们在广阔的空间里放得更开,所塑造的故事形象也更加鲜活。
  
  春江的忧虑
  
  静态保护,还是动态保护?这么多年来,春江一直在思考有关格萨尔保护工作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春江是那益地区文化广播局文联办公室主任,也是那曲非物质文化遗产办公室主任。那曲地区为了做好相关的保护工作,专门成立了由文广局局长喻昌担任组长的“《格萨尔》保护工作领导小组”,文联办与群艺馆为工作主力。领导小组曾根据国务院2005年颁发的《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要求,提出“对那曲地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格萨尔》实行静态加动态的保护”。
  春江主任肯定地说,目前各级部门所从事的格萨尔保护工作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尤其在录音、出书、出碟片和磁带等方面,但这也正是春江所忧虑的,因为这些主要都是静态性的保护。他说,他不反对口头文学向书面文学的转变,但以后格萨尔故事的流传难道都要靠书本和磁带吗?那格萨尔故事的独特魅力将不复存在。他认为格萨尔故事篇幅巨大,并不是容易背下来的,一般人通过书本或碟片、磁带的学习,只能记忆一部分故事,因而应该更好地保护说唱艺人,尤其是那些神授艺人,他们就像一个宝藏,他们的脑子里具有丰富的故事内容,身上具有卓越非凡的说唱艺术魅力,从他们那里可以进行可持续性的挖掘和整理。所以,只有在草原上有着大量活跃的说唱艺人情况下,才能将格萨尔故事鲜活地流传下去。说唱艺人后继无人,没有杰出说唱艺人的说唱,格萨尔故事精彩的说唱形式迟早要在藏区消失。
  对格萨尔说唱艺人又该怎样保护?将他们集中到城里,还是让他们待在牧区?这也是春江目前比较困惑的问题。毫无疑问,从辽阔的牧区将艺人们集中在城里,比较有利于他们协助《格萨尔》的研究、整理和挖掘工作,但城市生活的一系列问题,也会阻碍艺人们说唱艺术的发挥,甚至因为离开格萨尔故事产生和发展的土壤,会导致艺人们故事的枯竭。
  春江在想,是否可以对艺人们建立详细的档案,每年给予一定的补助,让他们在城市和牧区来去自由,既能在城里协助各级部门做研究、整理和挖掘工作,又能回到牧区吸收草原天地灵气,以保证《格萨尔》这个具有独特魅力的说唱艺术能够长久不衰在雪域高原流传下去。


作者 袁清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