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袁灿兴:朝贡体系下商人沦为腐败的助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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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历史学博士、副教授,知名历史学者,中央电视台《法律讲堂》主讲嘉宾袁灿兴的新作《朝贡、战争与贸易:大航海时代的明朝》出版,该书围绕明代朝贡制度与全球贸易的碰撞与较量展开,详细讲述明代朝贡制度建立的原因和形成过程,以及这个制度在运行过程中受到的挑战。

袁灿兴在书中从地缘格局、统治思维和政治制度、民间海外贸易、货币制度、中西方思想启蒙、武器与科技、海寇等内外多方面,审视明朝逐步落后于近代世界的过程。廉政了望·官察室日前专访袁灿兴,他认为,明代的中国缺席了由全球海洋贸易而营建出的国际新秩序的创建,导致在此后的三百余年之间,这个秩序一直由欧洲国家主导着。

不可调和的矛盾 

廉政了望·官察室:大航海时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球化浪潮,这个时期的中国与世界发生了激烈的碰撞,无论是在思想意识、天下观,还是贸易政策、政治制度方面,都产生了巨大冲击。面对这种冲击,明朝时而闭关锁国,时而开关贸易,处于矛盾之中。这种矛盾的根源是什么?

袁灿兴:首先,我们可以来看封建王朝的共性,大陆战略是王朝的主线,农耕社会是王朝的主要面貌。但大明王朝不同于其他王朝的地方在于,从 16 世纪之后,随着航海大发现,全球连为一体,明廷遇到了新的挑战。在航海时代,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陆续到来,冲击着大明王朝一以贯之的朝贡体系。而新元素的出现,并未给大明造成过大的影响,进入航海时代后的明廷,延续的仍然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思维。所以,共性中,还带有个体的偶然性,我们可以假设,如果朱元璋性格豁达开明,为王朝开了个好头,可能明代的对外贸易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朱元璋开国后,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陆地之上,对海洋相对忽视。他执着于天命之说,建立起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制度,以天下共主的身份,通过朝贡关系,建构了天下秩序。

在大航海时代,朝贡秩序遇到了新的挑战。面对着不一样的时代,后世的明廷不得不做出改变,如「隆庆开关」。而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巨大利润,也冲击着朝贡秩序,面对着海贸带来的无数白银,明廷再也无心、无力将对外的大门完全关闭,可天朝大国的执着、天下共主的心态,又使明廷对海外贸易、西方各国持排斥态度,这就造成了明廷时而开关、时而闭关的矛盾心态。说到底,自由贸易与封建王朝统治秩序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廉政了望·官察室:正因为这种矛盾,所以您在书中写到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现象:明代隆庆开关后,中国商人不再顾及各类限制,在白银的诱惑之下,扬帆四海,从事海外贸易,形成了一股股海商(寇)势力。官方对这股势力采取了打压政策,甚至以武力清剿,并非像彼时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国鼓励远涉重洋进行海外贸易。

袁灿兴:是的,确实令人感到惋惜。当中国海商集团纵横四海时,明廷却成了正在崛起的中国民间海上力量的主要扼杀者。明廷官方动用一切力量,对海商集团进行打压、消灭,以免其发展壮大,而对海商集团的持续打击,间接影响到了内陆的商业发展,商贾地位更低,商业成长的环境更加恶劣。

不论是海商还是内陆商人,都要面临官方的层层盘剥,商人们无法指望得到外界的制度性保护,如欧洲的商会与法律。商人们为了保证自己财产的延续,或是培养子弟进入仕途,成为红顶商人;或是四处贿赂,寻找政治上的庇护者。在这样的社会中,商人们最终成为官僚阶层的附庸,沦为腐败的助推者,而不是推动社会变革的新力量,自然也无法推进行政制度的变革、私有财产的保护、法律的完善发展。

两种不同的思维 

廉政了望·官察室:明代朝贡体系与西方航海国家的海外贸易,本质区别在哪里?

袁灿兴:明代官方延续的思维是一以贯之的「朝贡天下」,即中国是世界的中心,周边各国感受着中国的光辉,唯有得到大明皇帝的恩许,方能进入天朝体系之内,从事有限的朝贡贸易。虽有郑和下西洋,却仍然是大陆思维的延续,是在宣示天恩,在周边营造出稳定的朝贡秩序,其中衍生出来的副产品才是贸易。

在欧洲的航海大发现中,西班牙王室资助了哥伦布、麦哲伦,葡萄牙国王资助了达·伽马。当航海大发现将全球连为一体之后,荷兰以举国之力,扶持东印度公司。此后的英国,则将航海作为国策,全力推动全球海洋战略。在此期间,欧洲各国的民间力量不甘示弱,纷纷以资本、技术、人员等形式,参与到海洋争霸之中。

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等国有着强大的信仰支撑,有全套的产品制造体系。经历了宗教革命、启蒙运动,欧洲人走出了蒙昧,发展出了完整而成熟的、适应资本主义发展的体系。一个个欧洲商业城市也有各类出色产品销往世界,参与竞争。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新的体系之下,欧洲有强大的自信,有对牟利的追求,有无畏的冒险精神,不论是器物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他们都可以与中国比肩。更大的不同是,这些国家以举国之力,支持本国从事海洋争霸,将海洋与贸易作为国家的战略主线;而在东方,明廷则对海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廉政了望·官察室:也就是说,这两种不同的态度和思维,产生了两套支配行动的不同文化?

袁灿兴:对,不管是对贸易的态度、冒险精神还是对他者文明的认识,最后造就了两种不同的历史。

隆庆开关之后,有林道干、林凤等纵横于海上,为一时之雄杰,若是能得到明廷的支持,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等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这些海上力量,并未成为明廷向海外扩张的利刃,反成为持续困扰明廷的寇盗,劫掠于沿海各地。

而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等国,则怀抱贸易的激情与渴望,驶入中国沿海,迫切地试图打开天朝贸易的大门。可在官方层面,在朝贡天下的思维之下,大明王朝傲慢地对待着这些「夷人」,或是以武力清剿,或是以寇制夷,最后干脆闭眼无视,将海外贸易彻底拱手让出,交给了中国海商(寇)集团。偶尔睁眼之时,还要加以打击,以示天威。当新的全球贸易秩序形成之后,明廷并未参与这个秩序的营建,相反是极为排斥的。由全球海洋贸易而营建出国际新秩序的过程,在此后的三百余年之间,一直由欧洲国家主导着。

民为邦本的政治理想 

廉政了望·官察室:朝贡体系实际上是古代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建立的一套稳定的秩序。在您的着作中,多有对封建王朝统治秩序的研究和论述,如《军机处二百年》《大清内务府》,分别聚焦清朝的特设机构军机处和内务府,分析了这些部门成立后对统治秩序的影响。在您看来,评价一个机构或者一套制度的好坏,有没有超越时代的标准?这个标准是什么?

袁灿兴:一个机构、一套制度,当然有超越时代的标准,即民为邦本。任何机构、制度设立的目的,是为了服务民众,让「天下人」能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促进人类的文明与进步。

明末思想家黄宗羲曾发出怒吼:「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他甚至提出,由公众制定「天下之法」以取代君主的「一家之法」。而在世界历史上,为了限制出现这样的问题,也曾有过尝试。早在古希腊,到克里斯提尼改革为止,雅典城邦已经基本上确立了以「权力在民」和「轮番为治」的政治制度,形成了成熟的权力分立制度。可以说,在古希腊,政治不仅是一种制度,更是公民的一种生活方式。古罗马人立法规定:「任何企图自立为王者,可不受审判而杀之。任何人如未经过人民同意,企图擅自担任公职者,即可处死刑。」

袁灿兴。

但在中国古代历史中,民本思想固然有闪光的地方,但在政治实践中,这些机构、制度设立之后,却都成为了民众的桎梏,成为了天下人的枷锁,将天下之公器私用,服务于一姓一室。

廉政了望·官察室:文艺复兴和大航海时代大体重合,但文艺复兴先于大航海时代,也就是说,有了足够的思想储备,才有了大航海时代,社会思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明代时已经有人看到了朝贡制度的弊端,但是,这些声音都没有成为社会主流。您在书中也提到,风靡一时的心学,并未在明代形成主流的社会思潮,原因何在?

袁灿兴:明代的学者丘濬提出了商业应该秉承「民自为市」的思想,认为私人进行海上对外贸易,不仅对百姓有利,还可以为国家广辟财源。哲学家王阳明心学主张良知在心,知行合一,肯定工商业,主张「觉民行道」。不过,就自身而言,从王阳明开始,心学就存在着消极避世的倾向,以求自保。王艮也强调自保,「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矣」。虽然心学走向平民讲学,也有平等社会的实践,可这些讲学实践,难免带着避世的影子。

泰州学派在后世的发展中,往往强调个性的发挥,追求个人的自由。而个性张扬、个人私欲、个人自由,哪怕不侵犯到社会的边界,也被当时主流社会所不容,被视为异端,视为惑民祸国,颜钧、何心隐、李贽的命运,就是例证。相应地,泰州学派渐渐忽略对社会事务的参与、公共利益的表达、政治体系的构建,最终失去了社会影响力。在恐怖威压之下,他们转而更重于个人的私欲,陷入个人享受,乃至放浪走向极端。

就外部来看,秦汉之际成型的早熟国家和官僚制度的超前发展,决定了国家、社会的不平衡状态。古代强国家的产生挤占社会空间,使个人身份被无限边缘化,缺乏互动的国家—社会—个人之间,由强大的政治权力操控一切,并成为「超稳定社会结构」,看起来是铁板一块。所以,古代虽有思想的火花,终究被古代封建社会的统治秩序扑灭。


作者 曾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