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波娃 告别网坛无爱无恨
2020 年初，33 岁的俄罗斯网球选手莎拉波娃宣布退役。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她说：「网球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梦魇与梦魇后的慰借。我知道你希望我们热爱网球，我们对它的热爱能让比赛更有趣。但我们不爱它，也不恨它。它就是它，永远都是如此。」
那是 1994 年夏天，一对父女闯入了迈阿密的波利泰尼网球学校。这所学校以创始人尼克·波利泰尼的名字命名，曾培育出阿加西、考瑞尔、塞莱斯等网球巨星，对一些网球天才的父母始终有很强的吸引力。
父女两人来自俄罗斯，借俄罗斯国家队的光，搭上了前往美国的班机。教练打量着这个只有 6 岁的姑娘，她瘦瘦小小，拿着一把与身材不相符的网球拍。在她展示连续击球 10 分钟后，教练看出她跟一般女孩不一样，便打电话给波利泰尼：「老板，你最好过来一下，这里有一个姑娘，你得马上瞧瞧。」
二十多年后，波利泰尼回忆道：「说实话，每隔几天，我就会接到类似的电话，所以，通常不太注意这件事。不过，她打一两个球，我马上看出来了。她只有 6 岁，但力量、脚步、握拍全部相当完美。当然，其中很多是可以教的，令人惊讶的是她的专注度，那没办法教。」
从此，莎拉波娃开始了自己的网球人生。从初到美国的颠沛流离，到 17 岁摘下第一座大满贯冠军，再到肩部手术后两次法网折桂、实现全满贯，她的成就在 2015 年达丑顶峰。之后与禁药丑闻的抗争，让她蹉跎了职业生涯的最后 4 年。
人们回顾一个网球少年的成长，那些故事总是令人振奋，但人生中失去的东西也令人伤感。莎拉波娃宣布退役，如其所言，「丑最后，当我失去自己唯一所知的人生，也丑了一个更接近开始的地方」。
玛利亚·莎拉波娃
国籍：俄罗斯
生日：1987 年 4 月 19 日
身高：1 米 88
体重：59 公斤
专业特点：底线力量型选手
主要奖项：
2004 年温网冠军
2006 年美网冠军
2008 年澳网冠军
2012 年法网冠军
2014 年法网冠军
执着的父亲
1986 年 4 月，苏联发生了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为了躲避影响，尤里·沙拉波夫带着妻子从白俄罗斯格姆雷搬到西伯利亚，在那里生下了玛利亚·莎拉波娃。父母的身材都不高大，但莎拉波娃长到了 1 米 88。她说：「假使选一个让我成为球员的关键事件，那就是切尔诺贝利核灾。」在见识了西伯利亚的荒凉后，尤里决定带着家人去他一直向往的索契。那里是黑海的度假胜地，坐落于山海之间。网球是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与俄罗斯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父亲在莎拉波娃人生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她第一次拿起球拍时，父亲就发现了不同：女儿可以击球好几个小时而保持专注。父亲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了，于是在莎拉波娃 4 岁时，让她投到曾经是职业选手的尤德金门下。尤德金对尤里说：「这姑娘似乎有点独特之处，就是韧性。」这个特点，莎拉波娃在职业生涯中一直保持着。
1993 年是个转折点，莎拉波娃的进步速度超乎想象。有一天，尤德金找来莎拉波娃的父亲。他说：「尤里，我们得讨论一下你女儿的事情。她就像莫扎特，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棒的球员，但她现在正处于一个糟糕的情况。假如你想发展她的天赋，得离开俄罗斯。在这个国家，没人知道我们能走到哪一步。」
尤德金想让尤里明白，走网球这条路，意味着奉献自己的人生，孩子这份天赋未来能否兑现还是未知数。那一刻，尤里下了决心，虽然对网球一无所知，对这条路上的阻碍也没有了解，但他辞去了工作，放弃了退休金计划，全职监督女儿训练。
从此，每天天不亮，父女两人就出现在瑞维拉公园的红土球场上，直到鞋和袜子上沾满泥土，太阳从黑海上升起，才离开球场。莎拉波娃说：「我整个职业生涯可以浓缩成这个时刻。其中当然有金钱、奖杯与名声，不过在这一切之下，就是大清早跟父亲一起练习。」这期间，在莫斯科试训时，网球名将纳芙拉蒂诺娃再次和尤里提起：「你女儿是打网球的料，你得带她离开这个国家，去能发展她能力的地方——美国。」
尤里将目光投向了美国迈阿密的两所网球学校：正在培育威廉姆斯姐妹的瑞克·马奇学院；诞生过阿加西和塞莱斯的波利泰尼学院。1994 年 3 月，他拿出所有的钱，兑换成 700 美金，与女儿登上了前往迈阿密的航班。
比对手表现更好
瑞克·马奇学院惹恼了尤里，工作人员对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俄罗斯人满怀戒心，甚至怀疑他们是间谍。尤里带女儿投奔波利泰尼学院，在那里得到了波利泰尼本人的认可。
莎拉波娃被编到 6-8 岁那一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人可能是她职业生涯不断遇到的人。曾有人问莎拉波娃：「你转入职业时是否感到害怕？」她说：「世界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着装完毕出场，跟一直不断面对的女孩对打，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现在是职业选手了。」
学院的孩子们在早上 6 点 30 分抵达球场，开始击球，午餐后进行练习赛，直到太阳落山。在这所学校里，如果不是在击球，一定是在恢复，如果两者都不是，就是在底线等待，这是波利泰尼的哲学。在这里，莎拉波娃看到一些青少年锦标赛的合照。照片上的人们不用看是谁拿奖杯，就知道谁输谁赢。当时，莎拉波娃决定：「绝不让人从照片看出我的情绪」。
莎拉波娃的网球技艺不断进步，那是用不断重复、一次又一次击球换来的。她越来越强壮，击出的球变得更快更强。从那时起，莎拉波娃就把重点放在把球打得又低又平，回球时把球打到对手的脚跟附近，她标志性的咆哮也从此练就。她开始形成一种适合这项运动的性格，没有情绪与恐惧，如冰块般冷酷。莎拉波娃说：「我没有跟别的女孩交朋友，不然会变得软弱，容易被击败。」霍格斯泰曾担任过莎拉波娃的教练，他向弟子的对手们建议：「不要注视玛利亚的眼睛，比赛中不要，比赛后也不要。」他也告诉莎拉波娃一个道理，伟大的网球选手迟早要明白：「你不用是世界上最棒的球员才能赢球，只要那一天比球场那一头的对手表现更好就行了。」
1995 年 9 月，莎拉波娃已经在美国各项青少年锦标赛中打出名堂，成为 IMG 年龄最小的签约球员。此前的一年多时间，她与父亲过了一段很拮据的日子。刚到美国，莎拉波娃还太小，不能住在学院，但可以在这里训练，学球无需费用，算是变相的奖学金。父女两人住进一幢公寓，距学院 5 分钟车程，所付租金只够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没钱的日子里，尤里去当地的高尔夫俱乐部修剪草坪挣钱，穷到没地方住的时候，差点被骗签一份关于女儿的终生合约。幸好一个热爱网球的美国家庭接纳了他们，让莎拉波娃与自己的孩子一起练习网球。
签约后，莎拉波娃第一次明白网球不只是运动，「它是商业，是金钱，是我家人的安稳生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目标变得清楚无比，那就是上场拿下比赛」。IMG 总裁福斯比解释签下莎拉波娃的原因：「专注力，这是她真正突出的地方。走上球场，直到走出球场前，都保持 100% 的专注，这已经超越成熟了。」
苦练平击球
在波利泰尼学院的生活是规律而孤独的，学校从来没有真正教给莎拉波娃技术层面的东西。波利泰尼说：「你在发球和攻防范围的掌握上还可以下点功夫。但你已经拥有一个东西了，就是欲望。这一点可以让一个好球员拿到冠军。」在女儿加入学院的精英团队后，尤里有了更高的目标——提升女儿的技术，他注意到了兰斯多普，坚信这是一个可以将女儿带到世界第一的人。
兰斯多普是一名网球教练，门下明星云集，最着名的是桑普拉斯。兰斯多普对比赛有独特的见解，不相信现代球员仰赖的手段与击球方法，笃信稳定打出又低又强、刚好过网的平击球。这种球最初的失误率很高，需要勇气才能打出。但是，这种打法与莎拉波娃不谋而合。
「给我滚进球场」，这是兰斯多普和莎拉波娃的第一次对话。第一次练习结束时，兰斯多普告诉尤里：「你女儿还不错，但正手烂透了。」多年后，莎拉波娃才看出了教练的伪装，「兰斯多普最棒的地方就是不跟你胡扯。如果你很烂，他就说你很烂」。兰斯多普要求莎拉波娃以平击球作为主要进攻手段，他常在网上挂几个易拉罐，让莎拉波娃在底线击中目标。逐渐地，莎拉波娃击中罐子的次数越来越多，这种平击球一旦练成，会给对手带来莫大的压力。她不以速度见长，这些又低又平的挥击可以弥补速度的不足。莎拉波娃说：「只有蠢人才相信自己永远有机会。每次站上球场，无论对手是谁，我都相信自己会赢。」
第一个大满贯
进入职业网坛后的体验是一连串败北，到处输，输到怀疑人生。网球是一项个体运动，输球的感觉只能自己扛，许多有大好前程的选手在这种怀疑中草草挂拍。兰斯多普鼓励莎拉波娃：「失败能让你学到更多东西，保持这种打法，没什么好担心的。」同时，兰斯多普帮她改进了发球。
从 14 岁开始，莎拉波娃持续胜利。在印第安维尔斯大师赛上第一次出战 WTA 比赛，莎拉波娃第二轮输给了九届大满贯得主塞莱斯。她说：「这场比赛意义重大，告诉我两件事：一，我可以跟那些最佳球员同场较量了；二，我知道自己还有进步空间。」
2002 年是莎拉波娃关键的一年，她打进了澳网与温网少年组决赛，并以 14 岁 9 个月成为历史上参加澳网少年组最年轻的球员。很快，她进入 WTA 排行榜前 100 名。2003 年 10 月，她在日本公开赛拿到了第一个巡回赛冠军。兰斯多普始终在灌输一种极简主义：「没有必要侦察对手，别让脑子塞满无意义的事，你只要一直击球。」
2004 赛季，莎拉波娃在澳网闯入第三轮，在法网止步八强。很快，6 月的温布尔登锦标赛来了。开赛前，莎拉波娃在前往训练的路上感觉踩到了什么，进入更衣室时才发现是一坨狗屎。一位爱尔兰口音的维修工微笑着说：「我检查过了，是狐狸屎。这太棒了，狐狸屎意味着好运！」这成为莎拉波娃此次温布尔登之旅的暗示。
那届温网，莎拉波娃过关斩将，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在中央球场比赛，对手是汉图科娃。她直落两盘击败了对手。一个不到 17 岁的姑娘闯入大满贯八强，外界的关注和赞美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但莎拉波娃保持冷静，逆转战胜杉山爱，晋级半决赛。
半决赛的对手达文波特也是兰斯多普的高足。莎拉波娃得到雨天眷顾，逆转获胜，决战等待她的是小威廉姆斯。
这次草地赛季开始前的迈阿密大师赛上，莎拉波娃第一次对上小威。当年，威廉姆斯姐妹在波利泰尼学院交流训练，倔强的莎拉波娃曾在场边一个小黑屋里偷看。此刻，面前真实的小威，那份强壮与自信令莎拉波娃折服。迈阿密交手，小威赢了，但莎拉波娃得到了经验。在她眼中，小威的球场形象是傲慢的，似乎是在告诉对手：「你没机会。」但这也不总是奏效，特别是当对手以同样的态度和方式武装自己时。莎拉波娃认为，搞定这种球员，最好的方法是镇定自若，机会自然就来。
23 岁的小威是 WTA 世界第一、上届温网冠军，很多人认为，莎拉波娃能站在决赛就算赢了。决赛中，小威遭到莎拉波娃的顽强抵抗，在接一记穿越球时摔倒。破掉小威的发球局时，莎拉波娃忽然感觉到对手的恐惧，以 6 比 1 乘势拿下第一盘。第二盘十分胶着，两人同时上网，莎拉波娃回球打中了小威的鼻子，这在中央球场是一种羞辱。摄影机捕捉到了小威的愤怒。她扭转战局，以 6 比 2 将比分扳平，气势上涨。
关键时刻，莎拉波娃的韧劲和专注度起了作用。她对小威的大力击球做出坚决的回应，两人互相破了对方的发球局。局分来到 4 比 4 时，莎拉波娃发现小威身上的锐气正在渐渐消失。她抓住机会赢得比赛，摘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大满贯冠军。
决赛结束后，莎拉波娃在更衣室隐约听到了小威廉姆斯的哭泣和咆哮。莎拉波娃后来回忆说：「过去 10 年她完全压倒我，答案就在这里。她最恨的就是我听到她在哭。」
隔天晚上，莎拉波娃以女单冠军的身份参加了温布尔登一年一度的晚宴。父亲喝了个烂醉，清晨带着一大摞印有女儿封面的报纸回到了伦敦的居所。他一张一张翻阅，在客厅读着上面所有的文章。莎拉波娃说：「我的第一种生活，跟父亲相依为命、共同对抗世界的那些日子已经结束。我还没搞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圆梦法网
大满贯到手后，莎拉波娃的生活变了，金钱和名声把她和其他球员隔开。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生活也没有改变多少，仍然是每天跑步、比赛、伸展、睡觉。她说：「每个对手都在侦查和研究我，不再是为击败一个普通的俄罗斯球手，而是打败温网冠军。」
她也面对着一个重大考验，能再赢一次吗？史书上到处散落着终生只辉煌过一次的球员名字，他们从来没弄懂如何以夺冠热门的身份去打球。莎拉波娃只有再次取胜，才能证明第一座大满贯不是侥幸得来的。
2004 年 WTA 年终总决赛上，莎拉波娃再胜小威，荣膺总冠军。尴尬的是在职业生涯中，她与小威的对战记录是 2 胜 19 负，此后直到退役，她再也没有战胜过对手。
2005 年美网前，莎拉波娃登顶世界第一，她迫切想拿下第二座大满贯，从而证明自己。隔年秋天的美国网球公开赛上，莎拉波娃再次闯入大满贯决赛，职业生涯的黄金期正在展开，对自身球技的认知不断增长。此时，她的平击球更加老练，拥有网坛顶级的反手技术，能够调动对手在场内四处奔跑。速度虽然是她的短板，上网能力不足，但她已经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是女子网坛最好的发球手之一，而韧性和专注度一直伴随着她。把这一切结合在一起，莎拉波娃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
美网决赛的对手是比利时姑娘海宁。两人在 2006 年澳网半决赛交过手，当时莎拉波娃败北。她将海宁形容为一只带刺的昆虫：「你拍了一掌，觉得应该打到了。但她从你的手指之间穿了出去，手上还多了一个包。」海宁擅长把比赛拖入漫长艰苦的拉锯战，搞得双方精疲力尽。两人再一次对阵，莎拉波娃用极佳的发球主宰了比赛，第二次获得大满贯的冠军。
2008 年，莎拉波娃在澳网问鼎，职业生涯到达顶峰。物极必反，夺冠前后的几个月，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首先是兰斯多普和父亲相继离开团队，莎拉波娃要学着掌控自己的人生。接着，伤病也找上了她。发球姿势和高负荷运动导致肩部伤病不断复发。此后的几年中，莎拉波娃打打停停，状态时好时坏，进入了女子网球选手的「中年」。
莎拉波娃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赢过，也输过，许多目标都已满足，不再是人们眼中的新人，不再被观察和讨论，直到光芒渐渐消失。」当源源不断的新人走上球场，莎拉波娃已变成那座高山，开始寻找新的动力。
她找到一种新的打球方式，仰赖回击而非发球。强力击球、平直的抽球和力量依然是她的特点，现在带了一点变化与旋转。她说：「不只是网球选手，各领域的长青球员能够在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都有所突破。年轻运动员要知道怎么往前冲，怎么打球；年长的运动员要知道怎么保留体力，怎么赢球。」
2012 年，莎拉波娃状态回勇，参加了法国网球公开赛。如果夺冠，她将实现全满贯的成就，并重返世界第一的位置。
红土场地适合拥有机动性和耐心的球员，这两样都不是莎拉波娃的强项，她曾形容自己在红土场地比赛就像「站在冰上的牛」。她一直在努力练习，法网开始前，已在红土赛季赢得 12 场胜利。最终，莎拉波娃一路杀进决赛，以绝对优势战胜埃拉尼夺冠。
这不啻为莎拉波娃职业生涯完美的封顶。在赢下温布尔登 8 年后，她把一切讨了回来，「站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世界，但我已不是同样的人。当一个球员曾经失去一切，然后奇迹般地将一切夺回的时候，那种感觉多么甜美」。
2016 年，莎拉波娃陷入禁药风波，她坚称自己服用米屈肼是用来治疗心脏病。往后的 3 年里，她不停地走上法庭，职业生涯乏善可陈，终于在 2020 年初宣布告别职业网坛。
莎拉波娃说：「网球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梦魇与梦魇后的慰借。我知道你希望我们热爱网球，我们对它的热爱能让比赛更有趣。但我们不爱它，也不恨它。它就是它，永远都是如此。」
责编 王敬泽
作者 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