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江璃花子 与风暴共舞
2019 年 2 月，一张「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诊断书，如同龙卷风，将 18 岁池江璃花子的花季生活拖入至暗时刻。
她在医院一住就是 10 个多月，「最难受的时候我想到了死，这么痛苦的话，不如死了的好」。她得到医生的许可，再一次下水游泳已是 406 天之后，「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很幸福」。
2022 年日本游泳锦标赛上，池江璃花子勇夺三冠，两项达标，将自己的名字添至杭州亚运会大名单。自 2018 年雅加达亚运会后，这是她时隔 4 年，在个人项目上重返国际赛场。池江璃花子向世人宣告：我是泳者，更是与风 PEOPLE 人物暴共舞的勇者！
「我想表扬一下自己」
5 月 1 日，为期四天的日本游泳锦标赛暨第二场杭州亚运会选拔赛，在横滨进入最后一天的较量。池江璃花子在女子 50 米自由泳决赛中，以 24 秒 78 的成绩率先触壁；50 多分钟后，她又站上 100 米蝶泳决赛的出发台。
到底是累了。前 50 米，池江璃花子排在第六，完成第一个转身后，她努力追赶，以 58 秒 82 的成绩完赛，位列第四。「虽然最后未能以好的结果结束，但挑战本身是有意义的」，她赛后的表情依然明朗灿烂。
这次比赛，池江璃花子一口气报名 5 个项目，赛程的紧密程度远超去年她勇夺四冠时的 8 天 11 场比赛。加上此前收获的 50 米蝶泳和 100 米
自由泳金牌，池江璃花子在夺冠的三个项目中均创下自白血病复出之后的个人最好成绩。作为就读日本大学的大四学生，她也因此三度刷新日本学生纪录。
这是一次能切实感受到飞跃的横滨之行。
池江璃花子笑着跟记者们分享道：「在 4 天内完成 10 场比赛是前所未有的，我想表扬一下自己的成长。跟上一年相比，金牌的数量减少了，但这是一场进步更大的比赛。虽然手忙脚乱，很辛苦，但更开心。
「池江璃花子在镜头里飞扬的神采、自信的笑容，与笔者脑海里她因化疗而脱发、身形消瘦的模样，逐渐重叠在一起。
2018 年 12 月，池江璃花子随日本游泳队赴美冬训，一个月后转战澳大利亚。但在赴澳洲前，她出现需要大口唿吸等异常疲劳的症状，「提不起状态，感觉身体很重」。2019 年 2 月 8 日，池江璃花子从澳洲紧急回国，接受进一步检查。
确诊之后，池江璃花子从未隐瞒，始终直面挑战。2 月 12 日，她主动公布罹患白血病的消息。5 月 8 日，她开通个人网页，与网友分享自己与白血病抗争的故事。不过，不管是公开露面还是在网络上与大家互动，爱美的她均以假发或帽子的造型示人。
直到 2020 年 5 月的一天，她以「真实的自己」为题，首次披露患病后的短发模样。尽管照片上有明显配合赞助商的化妆品牌标识，但其中传达出来的真实和勇敢让人动容。
「今天，我第一次给大家看到这个样子。没有头发并不是丢人的事情，这是我现在自己的头发，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这一年多里，理智告诉她要坚强、要乐观。当化疗导致脱发、抗癌药物引起的恶心和疼痛难以承受时，她也一度陷入绝望：「这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我受不了噪音，看不了电视，吃不下饭，连翻身都困难。最难受的时候我想到了死，这么痛苦的话，不如死了的好。」
诚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黑塞写的那样：「最黑暗的时刻，这是我们不理解的时刻，它强迫我们向死亡的深渊弯倒……可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刻，它的重荷叫我们安于内心的休憩，保持沉静，让我们成熟，变成智者和诗人。」
那个糟糕的念头像是暴风雨来临后地面上出现的水坑，等到太阳出来，就蒸发不见了。
「后来我反省了。当我中间可以短暂出院，去乘坐汽车、外出吃饭时，一切都是那么幸福。明明还有那么多幸福的事在等着我，为什么要考虑死呢？绝对不能再这么想了。」
「从前我认为游泳是理所当然的，能像平常人一样生活是理所当然的，我存在于此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我的心境转变为，我能在这里就是奇迹，我还活着就是奇迹。有了这种经历，会让我思考自己应该以怎么样的立场和心情去生活。我的人生中，这是很大的转折点。」
磨难，成了她的人生一课。
一切都只是徒劳吗？
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幸存者，会如何度过劫后余生？
答案可能有很多种，但肯定不包括蹉跎时光，一定会紧握最重要的事情。池江璃花子的选择是 ── 继续游泳，继续战斗！
2020 年 8 月，时隔近 600 天，池江璃花子重返赛场。在东京都特别游泳大赛 50 米自由泳比赛中，她以 26 秒 32 的成绩获得小组第一、总成绩第五。2021 年 2 月，她在东京都公开赛 50 米蝶泳比赛中勇夺复出后的首冠。2021 年 7 月，她站上东京奥运会游泳接力项目的赛场……
几个月前，她差点以为一切不过是徒劳。
两年一度的世界游泳锦标赛原本应该在 2021 年来到日本福冈。由于时间上与延期一年的东京奥运会冲突，比赛被国际泳联调整至 2022 年 5 月，后来受新冠疫情影响，又被推迟至 2023 年 7 月。
今年 2 月，国际泳联决定增设 2022 年游泳世锦赛，于 6 月 18 日至 7 月 3 日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于是，日本游泳队定于 3 月初在东京举行世锦赛选拔赛。池江璃花子上一次出征世锦赛，还要追溯到 5 年前，地点同样是在布达佩斯。
2019 年夏天举行的韩国光州游泳世锦赛上，曾经上演感人一幕。在池江璃花子最引以为傲的女子 100 米蝶泳颁奖仪式上，获得前三名的加拿大选手麦克尼尔、瑞典选手舍斯特伦和澳大利亚选手麦基恩一起摊开手掌，她们的手心里用英文写着：「池江璃花子，永远不要放弃」，以及两个爱心符号。
据说，这是舍斯特伦的提议。池江璃花子一直将这位里约奥运会女子 100 米蝶泳冠军、世界纪录保持者视为偶像，还曾在 2017 年 10 月前往土耳其与她合练。池江璃花子通过个人社交媒体，向对手，更是惺惺相惜的「战友」表示：「谢谢，爱你们！」两个月后，她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治疗，向康复迈出关键的一步。
对于池江璃花子，这场专为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而办的选拔赛有多特别，自然不言而喻。与随后的日本游泳锦标赛一样，她报名 5 个项目，为了集中力量冲击参赛标准，最终舍弃了两项。结果，她在三个项目上全部受挫！
女子 50 米蝶泳比赛，池江璃花子以 25 秒 78 获得亚军，因 0.12 秒之差未能达标。接受采访时，她声音哽咽：「这是一场令人失望的比赛，因为投入了很多，结果都白费了」。100 米自由泳比赛她虽然夺冠，但与达标相差 0.06 秒。
池江璃花子整个人崩溃了。她无力地伏在泳池边，长时间低着头，肩膀颤抖着。好不容易从水里出来，她很快又将脸埋进双手，情绪上更是陷入自我怀疑的黑洞。「我觉得自己很可怜。从去年开始完全没有进步，总觉得……
这一年努力了那么多，为什么会这样呢？」随后，她抱着西崎勇教练的肩膀，大哭着离开采访区。第二天的 100 米蝶泳比赛，她平复了情绪，再次夺冠，但距离达标仍差 0.10 秒。这恐怕是池江璃花子回归以来第一次遭遇大挫折。
失败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对随后的日本游泳锦标赛再度报名 5 个项目始终下不了决心：「我一直在逃避。我对游这么多项目感到不安，是不是为时过早？」
她花了两周左右的时间与自己对话，直到与从前那个向来要强的自己握手言和：「虽然前面都很顺利，但是回归之后，面对全新的自己时，我非常清楚不会那么容易就恢复到最好状态。即使结果不好，我也想从中找到积极的一面。」
「 首场选拔赛失败，为了不重蹈覆辙，这次我想用心去游。在被逼到极限的情况下能否出成绩，是今后要面对的课题。我想把这场比赛当作一种考验，以此作为转机。为了不再尝到同样的痛苦，我只有不断地训练。」
她承受住 4 天 10 场比赛的魔鬼赛程，更加细致地打磨技术，比如从出发就发力到改善潜泳腿，心态上也试着轻装上阵：「上次游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要游出好成绩。这次我想的是怎样能不着急地游好。我想好好享受比赛。」
女子 50 米蝶泳比赛中，池江璃花子以 25 秒 49 的成绩获得冠军，突破 25 秒 66 的参赛标准。虽然只是非奥运会项目，但这是本赛季并列世界第三的好成绩；她在 100 米自由泳比赛中以 53 秒 83 获胜，突破 53 秒 96 的参赛标准，「我紧张得快想哭，光是看到大家的脸就要哭出来了，各种各样的感情涌了出来，是充满各种回忆的 100 米自由泳比赛。能在这样的比赛中赛出自己的最好成绩，真的很开心。」
「比 3 月的选拔赛有所提高，出发慢的问题也一点点得到改善。复出后三个项目游出个人最好成绩，多少找回了自信。」
磨难，再次成为灌溉她的养料。
从东京到巴黎
在一档电视节目中，出院后的池江璃花子透露过一段幕后故事。
当听到医生「宣判」自己患上白血病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作为运动员，可能我的想法不太好，但我已经到了世界纪录也能触手可及的位置，世界排名也是第一，大家都在说我是东京奥运会冠军候选人。果然在自己没能意识到的地方，我已经感受到了压力。所以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啊，我可以不用再考虑奥运会的事了』。我觉得自己从『奥运冠军』这样的词语中解放了出来，内心松了一口气。」
真实直白的回答让主持人愣了几秒。原来，参加家门口奥运会的压力已沉重到这样的程度。
白血病，让池江璃花子的东京奥运会征途按下暂停键。随后，由于新冠肺炎全球肆虐，有 124 年历史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第一次在和平年代按下暂停键。
2020 年 7 月，东京奥运会倒计时一周年活动中，池江璃花子以运动员代表身份，出现在日本奥委会的宣传片里。她留着短发，一身白衣，迈着坚定从容的步伐，走入新国立竞技场，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全世界：「希望若在，圣火永续！」
对这位抗癌斗士，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曾通过官方账号送出鼓励：「池江，继续造梦吧，整个奥林匹克社区都支持你。」
东京奥运会从遥不可及变为存有一线希望，她的态度也从害怕变成渴望，「有时候能梦到自己在游泳，还能听到成绩，意外的是每次都很快，我还挺惊讶的」。
她憧憬道：「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处在无法想象的环境之中。奥运会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延期一年举行，我能够参加奥运是命运的安排，我将全力备战。」
2016 年里约奥运会，16 岁的池江璃花子获得 7 个项目的参赛资格，是日本队之最。那一届奥运会上，她的最好成绩是 100 米蝶泳第五名。5 年后，她参加的东京奥运会女子 4x100 米自由泳接力和男女 4x100 米混合泳接力均止步预赛，只在女子 4x100 米混合泳接力项目闯入决赛，名列第八。尽管成绩不那么耀眼，但她能出现在东京奥运会的赛场，已是奇迹。
中国名将张雨霏在女子 4x100 米混合泳决赛后没有立刻离场，跟队友一起守候在池边，等待的正是池江璃花子。一位是 2018 年雅加达亚运会狂揽 6 金 2 银的最有价值运动员，一位是东京奥运会上勇夺 2 金 2 银的中国新星。等池江璃花子接受采访后，张雨霏上前拥抱了她，并低语「See you next year」，许下明年杭州亚运会再相见的期盼。
5 月 6 日传来消息，原定于 9 月在浙江杭州举办的第 19 届亚洲运动会延期举行。日本队是否会「特批」状态回升的池江璃花子参加布达佩斯游泳世锦赛，不得而知。但这些「插曲」不会动摇她内心的最大目标 ── 两年前，她在 20 岁生日时许下心愿：「关于奥运会，我想以出战 2024 年巴黎奥运会并获得奖牌为目标而努力训练。」
池江璃花子在水中降生，5 岁学会四种泳姿，臂长与身高之比超过 108%。以前，新闻媒体报道这个天才少女时，围绕的主题是「热血」，后来是「悲情」，现在是「励志」。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才华、挫折、迷惘、勇敢，让人深深着迷。
如今，属于池江璃花子的故事又多了「坦然」，一份且看命运将我载向何处的坦然。
责编 柏强
作者 何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