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福林 里约之后话田径

里约直播从早到晚

新体育：里约奥运会，亿万国人从电视直播中享受了精彩的田径比赛，你能先谈谈这一现场直播的有关情况吗？

阚福林：田径项目多，是历届奥运会的第一大项：47 套奖牌在里约奥运会全部 306 套奖牌中占据 15.36% 的份额。参加比赛的共有 199 队 2283 人，分别占据参加本届奥运会全部国家（地区）数与运动员人数的 96% 和 21%。比赛时间长达 10 天。

组委会给媒体安排的工作区域很棒。中央电视台的工作席就在径赛终点线延长线的正上方，垂线与上层看台边相切，视线开阔，角度理想，整个田径场每个角落一目了然。工作席设一张办公桌，三台电脑，三把座椅。电脑实时同步显示正在进行的全部赛事，并可随时调看成绩表与录取名单、分组分道情况等。

我们每天上午提前 100 分钟到场。晚上比赛是重点，8 点 30 开始直播，6 点多钟到位，除了沟通、调试，还要备齐当晚比赛的规程、规则、有关国家与运动员的相关资料等。我们事先从多种渠道准备了材料，我就写了满满四十多页。

直播期间我们尽量少喝水，少进食，尽可能不「方便」。一个工作单元只喝一瓶矿泉水，晚间加点三明治、巧克力、饼干。那些天还真不觉得累、渴与饿，但后期缺觉犯困倒是很烦人的。

中国队的得失喜忧

新体育：你给中国队的表现打多少分？

阚福林：中国队进步明显。2008 年北京奥运会只有两块铜牌，进前八的也屈指可数。伦敦奥运会是 1 金 1 银 4 铜，这次是 2 金 2 银 2 铜。男子 4×100 米接力获第四，离登台只差一步，小伙子们的成绩 37 秒 82 和 37 秒 90，很出色，创造了历史。中国运动员总体表现不错，但与去年北京世锦赛的 1 金 7 银 1 铜比有些逊色。东道主与非东道主没有多大可比性，世锦赛与奥运会不是一码事，奥运会四年一次，综合排名，各国的重视程度与投入力度都不可比。中国选手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好，奖牌中 4 枚来自竞走，非竞走的只有女子链球银牌与男子三级跳远铜牌，团队影响力与刘翔在役时还有不小差距。

新体育：帮我们解剖一下遗憾吧？

阚福林：男子跳高，张国伟最好成绩 2 米 38，去年世锦赛 2 米 33 得银牌，这次只过 2 米 22，离 2 米 29 及格线差了一大块。没进决赛的客观原因是他右大腿后肌群 5 月 12 日在国外拉伤，3 个多月了，治疗效果一直不理想，影响了正常训练，特别是技术练习。主观上，他过分紧张，以往放松自己，调节气氛的「仙鹤亮翅」都不见了。虽然有伤无法登顶，但这次如正常表现，进决赛是很可能的。

上届奥运会女子铅球银牌得主巩立姣，一贯斗志昂扬，敢打能拼，进村前在中国训练营时还一切正常，但进了决赛场几乎变了一个人，人发粘，完全兴奋不起来。她本赛季最佳成绩是 20 米 43，这次只投出 19 米 39，拿了一棵「苦菜花」（第四）。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是赛前训练强度太大，节奏没安排好所致，不能怨运动员。即使再优秀的选手，在本人身体状况不太好的情况下，外部再怎么调动，作用都是很有限的。

男子 4×100 米接力完全可以跑得更好，至少与铜牌加拿大队有一拼。这次最终名次虽然只差一位，但速度慢了 0.26 秒。出现这一问题主要还是接力队「三缺一」。二、三、四棒的谢震业、苏炳添、张培萌很稳定，可头棒一直是一块心病，谁知到了里约几乎把我们逼入绝境。3 个人选：一号是莫有雪，去年世锦赛他与队友跑出 37 秒 92 的亚洲新纪录，创下银牌奇迹，可不久后他严重拉伤，治疗效果不理想，后半程能不能跑下来，谁都不敢保证。二号是陈时伟，2014 年亚运会中国队首次冲进 38 秒时，他跑头棒。小伙子弯道起跑技术突出，交棒时人像贴上去一样，简直是天衣无缝，可惜从那以后一直被伤病困扰。该交名单了，一、二号都上不了，只能动用三号人选汤星强。这小伙前途不可估量，但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大赛，挑重担显然嫩了一点。预赛他心态还好，可到决赛紧张得有点发木了。当介绍运动员的镜头对着他时，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一个微笑一个点头的示意都忘了。他起跑反应用时 0.23 秒，刚起跑就输人 0.10 秒，他目前百米也就是 10 秒 30 的水平，对他要求更高显然不现实。尽管后边三兄弟很玩命，但最终是 37 秒 90 拿第四，不敌牙买加的 37 秒 37、日本的 37 秒 60 和加拿大的 37 秒 64。

女子铁饼，前八名中我们的苏欣悦等三人都冲了进去，最终没人能拿到一块牌，当然惋惜，但姑娘们都喜上眉梢。伦敦奥运会后，四员主力退役，1991-1994 年出生的新一代自然接替，实力还是欠一点。至于这次没能挂牌，我看与赛制不合理不无关系。资格赛是头天晚上 21 点 50，决赛安排在第二天上午 11 点 20，年轻人觉都睡不够，再出状态谈何容易。如此安排据说是为了提高电视收视率，照顾整个北美与大多数南美国家的电视观众。22 点相当于美国东海岸时间 21 点，西海岸时间 18 点。

还有就是男 110 米栏了。2004 年刘翔在雅典以 12 秒 91 平世界纪录的辉煌战绩登上最高领奖台时，我就在终点，亲历了那一无比骄傲欢乐的时刻。2008 北京、2012 伦敦，我都在直播台，当刘翔退赛时，我几乎被震惊悲痛击倒，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可这次落差显得过大，谢文骏 13 秒 69 列小组第七，被淘汰。现场有多少挥舞五星红旗的中国人在怀念刘翔，在憧憬何日再出第二个刘翔。

新体育：优秀运动员伤病面怎么这么大？

阚福林：这要看怎么跑了，不到速度极限，问题都不大。练到这个份上的运动员长年挑战极限，身体的弦都已绷紧，有时在某一短板处稍过一点，肌肉韧带就可能撕裂拉断。提高水平与疲劳积累是齐头并进的，训练离极限越近，对肌体的刺激越大，训练效果往往越好，但同时也在大步积攒疲劳与劳损，趋近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出事之前，人们看到的往往都是成绩提高，看不到疲劳也在向极限逼近，忽略身体正在发生的危险变化。独步险峰是很风光，但高处不胜寒。一到临界点，稍有不慎，就会总爆发，再想回过头来解决，效果大多很有限，甚至根本没有时间。这用「病来如山倒」形容太形象了。目前，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与研究还处在发展阶段。

里约留下的课题

新体育：从队伍具备的实力看结果，是否有喜有忧？

阚福林：成功的要总结推广，失利的要好好反思。

最成功的是女子 20 公里竞走。那天天热风大，刘虹一改以往凭实力领走，最终拉垮对手的惯例，一直隐藏在「领头羊」身后。直到最后关头，出其不意高速超越，啪啪几步就占据有利位置，卡住了对手的反扑路线。长年国际比赛的丰富经验帮她在最后时刻果断决策，一招制敌！同样，男子 20 公里竞走，王镇与蔡泽林都认真吸取了去年世锦赛战术配合不佳，过早出击，把自己走垮的教训。这次两人密切配合，最后 2 公里小蔡成功掩护王镇杀出重围，包揽冠亚军。

最失败的例子是曾经多年与竞走平起平坐的女子马拉松。北京奥运会周期，曾是中国田径的重中之重。周春秀获得一枚铜牌，还在世界锦标赛和顶级马拉松赛事中赢取多枚各色奖牌。这次，中国女马真可谓惨不忍睹，岳超第 53 名，华绍青第 79 名。以前是为如何打好配合争夺奖牌动脑筋，现在有点像「达标就给机会吧」的福利。

周春秀之后，至今还没能发现造就一个世界级的人才，也没有掌握相应的人才培养规律，还在靠天吃饭走老路，天赋高的碰上一个算一个，没能打造成像竞走那样的人才链。马拉松国际地位很高很火，你看哪个项目的颁奖能放到闭幕式上去？在这种国际大背景下要把马拉松搞上去，需要有更大的投入，下更大的功夫，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新路。

新体育：博尔特曾经透露他一周做三次力量训练的信息，他在里约的再度辉煌是否与此有关？

阚福林：老外的身体训练一贯做得很好。他山之石可攻玉，北京奥运会后，中国田径加快了「走出去，请进来」的步伐。引进先进理念与方法，有选择地聘请高水平外教，运动员到国外与外国优秀运动员共同训练比赛，大大开阔了眼界，吸取了营养。竞走见效最为明显，主教练是意大利人达米拉诺，技术精，人脉广，人缘好，一下拉近了中国与世界的距离。他亲自带练一个大组，队员由他挑选，要谁给谁，中方教练当好助手，全力配合。中国竞走在此前两届奥运会和四届世锦赛上没拿到一块奖牌，到里约奥运会成了独一无二的金牌大户。

中国运动员的专项能力一向不低。当年，刘翔在跨栏所需协调快速力量的专项训练上下很大功夫，难度远高于跨栏的技术要求。尽管看起来不如肌肉发达的黑人选手有力，但他的专项素质丝毫不差。这次博尔特在里约的表现和他重视力量训练的理念，又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窗口。

展望东京奥运会

新体育：从里约望东京，世界田径可能有哪些变化，出现哪些亮点？

阚福林：从里约奥运会战果看，牙买加还是短跑王国，博尔特近年被伤病困扰，他说今年「整个赛季都显得有些挣扎」，但他还是延续了奇迹，将比赛变成自己的秀场，再次蝉联 100 米、200 米、4×100 米接力金牌。牙买加这次还挖到了男子 110 米栏的金矿。女子冒出一个汤普森，硬将仍在高位运行的同胞、「准博尔特」弗雷泽挤了下去，独享 100 米和 200 米两枚金牌。4 年后，即使博尔特风光不再，对短跑王国的总体影响不会很大。

美国的综合实力无人匹敌，男女 4×400 米接力、男女 1500 米、男女跳远、全能、投掷、跨栏，全方位收获了 13 枚金牌。英国法拉赫蝉联男子 5000 米和 10000 米两项奥运冠军，十分亮眼。东非选手仍旧在 3000 米障碍、长跑、马拉松项目一骑绝尘，埃塞俄比亚选手完成了女子万米奥运三连冠，阿亚娜将尘封 23 年的世界纪录提高了 14 秒多。投掷优势主要还在欧洲。

随着田径项目国际化的深入，传统格局已有松动。这次男子标枪亚军来自肯尼亚，他是去年北京世锦赛的冠军。要不是肯尼亚奥委会忘记给他订机票，折腾一番，他继续沾金不是没有可能。

在东京奥运周期，世界田径格局还不至于出现大变化。

新体育：中国田径怎么走？

阚福林：奥运会前，国家体育总局田径管理中心主任杜兆才跟我说过，一是要抓好「点」，抓住重点项目，争取形成 10 个以上项目去冲击奥运奖牌的态势。目前看来，最有优势的还是竞走，比较现实的有男子跳高、跳远、三级跳远、撑杆跳高和 4×100 米接力，女子铅球、链球、标枪、铁饼。二是抓好「面」，争取更多项目进入前八，「以接力带单项」的男子百米也被列入其中。田径各个单项的影响力是不一样的。这次奥运会门票销售情况并不好，但男子百米决赛那天晚上全场爆满，比赛 23 点结束，凌晨两点，等大巴的人还川流不息。记得在雅典刘翔决战，中国代表团团长袁伟民强调过，百米和 110 米栏的直道项目，只要进入前八，在主席台前有个黄种人在跑，就会比好多项目金牌的影响力还大。

新体育：东京奥运会中国田径将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阚福林：对日本男子 4×100 米接力要高度警觉。这次，他们预赛和决赛分别跑出了 37 秒 68 与 37 秒 60，夺走了亚洲纪录，最终赢得银牌。他们 4 名队员都是 90 后的新秀，有 3 人百米成绩在 10 秒 10 以内，另一人也有 10 秒 20 水平。最后一棒飞鸟剑桥，父亲是牙买加人，母亲是日本人，具有基因优势，还有提升空间。

男子百米与 4×100 米接力是日本的传统优势项目，他们的交接棒技术精细娴熟。很明显，随着博尔特不可避免地衰退，作为东道主的日本对这枚金牌虎视眈眈。里约奥运会闭幕前，日方放风要在东京奥运会拿下 16-20 枚金牌，我看远远不止。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定将冲着 30 枚金牌，包括男子 4×100 米接力那枚沉甸甸的金牌而去。

田径项目现有全球化的动向与趋势，里约奥运会混血运动员屡爆冷门，卡塔尔等海湾国家大肆归化非洲田径人才。未来，中国田径面临的形势会更严峻更复杂。

作者 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