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方言,每个人都是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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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明确标明你的根、你的故乡在哪儿。没有方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异乡人。对方言式微的担忧,折射出国人精神归属缺失与文化身份焦虑。我从何处来?应该传承什么?毕竟——
几年前,四川师范大学周及徐教授的课上,来了个青神的女孩,一口家乡方言,引来哄堂大笑。课后,女孩红着脸,主动承认错误。到毕业,她已是一口顺熘的成都话,这是那个时候成都的通行语。
「学校奉行普通话教育,潜移默化间学生就认为说普通话是正确的,说方言是错误的。现在,毕业生都是一口标准普通话。」周及徐更大胆的观察是,二三十年后,地道的成都话可能消失,「更莫说其他方言了」。
这一观点尚需时间检验,不过国人确实离方言越来越远。根据去年一项调查,离开家乡后,50.7% 的受访者只是偶尔讲方言,22.1% 的受访者几乎不讲。
随之而来,保护方言的人越来越多、唿声也越来越高。但他们担忧的,未必仅是方言本身。
好玩儿的方言
方言好玩儿,也有各自的性格。方言的性格,其实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的性格。
都说川渝不分家,其实,成渝两地方言的区别还比较明显。重庆人说话火爆,但问题好解决;成都人说话温和,问题不大好解决。
譬如,你晚上过了十一点才回家,一进门,你的重庆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啷个的噻,那个婆娘莽粗粗的比我长得乖么?背你妈的时哦。」骂得你热汗淋漓,但 15 分钟后你就能钻进热被窝睡个安稳觉。成都老婆不一样,回家晚了,她不骂,只温柔地望向你:「回来啦?回来爪子嘛?耍噻,你耍安逸了再回来噻。」连续 15 天你休想摸上床。
天津和北京,两座城市距离虽近,方言却都差得远。天津人对生活的态度跟北京人也不一样,北京人是大爷,晃晃悠悠。天津人是码头文化,爽快炽烈。
马未都多次往返京津间,对此深有体会。他开车在路上,遇见警察招手。一拦下来,那警察兜头就问:「哎,天津黑吗?」马未都不懂警察说这是啥意思,只好回答天津不黑啊。警察接着说:「不黑开大灯干嘛(mà)?」马未都这才恍然大悟。
方言具有娱乐性,总能给生活加点料。东北方言天天「整」;天津方言特「gér」,就爱「逗你玩」;侯宝林、刘宝瑞等相声大师都爱模仿山东方言说笑;河南方言里,可以就是「中」,河南人表示疑问、赞许、感叹或者没缘由地就会发出一声长音「咦——」,让人以为好戏就要开场。
好玩儿的方言在影视作品中随处可见,《让子弹飞》看普通话版不如看川话版过瘾,《疯狂的石头》大胆采用重庆话,「笑」果更明显,而上海的滑稽剧不用上海话一点儿都不滑稽。
至于流传最广的方言,定是那几句骂人的话。四川妹子一句「瓜娃子」,可以包含恼怒、调侃、亲昵等多种语义;天津人的「山药豆子」「蒜头鼻子窝瓜脸」骂的似乎不是人,而是蔬菜;至于以损人着称的东北话,轻轻松松就能「磕碜」死你,旁人听来更觉捧腹。
说着不同方言的人们站上生活的大舞台,柴米油盐嬉笑怒骂间演绎出不同的个性,构成多元中国的精彩图景。若方言消失,南腔北调通通不见,代之以整齐划一的普通话,那该有多无趣。
我们自己弄丢了方言
一名厅级官员说,他出国学习,三个月后,做梦都在说英语。此前,他一直说当地方言,即便讲话,也是憋的一口方言普通话。
这是一种语言心理。
「语言的心理是时尚。周边农村人要说成都话,成都人要说普通话,北京人嘛,可能就流行说英语了。」周及徐半开玩笑地说。
在这种心理影响下,慢慢地,一些鲜活、接地气的方言词汇被遗忘,一些方言发音无意识地发生改变,往普通话上靠齐。
「李伯清,老成都了,听他说话有些字的发音都变了。比如阶级的『阶』,现在的读法是 jie,李伯清读的是 jiai,其实老成都话读的是 gai。」周及徐说。
你以为你说的是方言,但实际是方言腔普通话。
很大程度上,方言属于老一代人。曾经,有种观点认为,说方言的城市是老派的,有点历史底蕴的地区都以使用当地方方言为荣。
广东人把普通话叫做「煲冬瓜」,言语中流露几丝戏谑,但广东不是过去唯一轻视普通话的地区。粤语曾一度有影响全国之势。
如今,说粤语的人越来越少。粤语文化学者饶原生称,10 个人坐在一起,可能有一个不会粤语,但大家都会讲普通话。
此外,根据《2012 年上海市中小学生成长情况最新调查报告》,上海只有六成中小学生会说上海话。而福州市日常使用方言的中小学生只有 23%。
随着经济活跃,流动人员增多,需要共同语言平台,当外地人的数量达到甚至超过本地人口,语言环境的逆转就发生了。
但真正把方言弄丢的,是我们自己。
一名评论者称,当你开始成长,就开始背叛故乡、抛弃方言,城市人在抛弃,农村人也在抛弃,我们的整个社会思维都是如此。这话过于绝对,但却反映了一部分的现实。
很多人从小就被有意无意地这样教育:故乡对你不重要、方言对你不重要,你要走出农村、走出小城市,你需要更大的发展空间。慢慢部分人开始厌恶、挑剔故乡的一切,学习普通话、新居住城市的口音、英语、法语以及一切他认为有用、有范儿、有品位的语言,努力改掉自己的外地口音,渐渐地忘记方言中的趣味。
当这部分人为进入了一个新圈子而兴奋,甚至开始嘲笑更新的移民,觉得他们土、粗鲁、没有品位的时候,方言就被弄丢了。
剪了舌头一般的孤独
仅仅十年前,走在陕北的农村,听到的还都是:「哎——梦也不梦嘛,咋打勐子回来个你?」意思是做梦也没想到,你突然回来了。现在,见了面都成「你好」「你好」了。
对方言式微的担忧,折射的是故乡缺失与文化焦虑。而当故乡缺失后,对方言、母语的担忧和依赖,也就越来越明显。
诗人北岛结束 20 多年海外漂泊后定居香港。在被问及「你四处波折游历,不停搬家,始终带在身边最珍视的东西为何」时,他答:「汉语是我唯一的行李。」
对于诗人而言,如果没有方言、没有母语,那种无家无根的凄凉,抓不住的乡愁,像被人剪了舌头一般的孤独。
2015 年春节,习近平回陕西梁家河村给乡亲们拜年,介绍彭丽媛时,不忘用陕北方言说:「这是我的婆姨。」一个「婆姨」,道出了他对那片土地的认同和深情。
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方言,能让你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该传承些什么。每一种方言都是一个知识体系,都包含着很多文化传统;丢失了方言,就意味着失去了这套知识体系和文化传统。
在国际领土争端中,方言可能成为有力的证据。有学者研究发现,在 1774 年以后的英美法等国出版的地图上,对钓鱼屿、黄尾屿、赤尾屿的命名注音,全部采用了闽语中特有的词「屿」的英文注音。这证明,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最早是由中国人发现、命名和利用,并实施管辖。
再比如川菜馆子里的喊堂。「喊堂的报菜名,『火爆栏中半』『红烧太子登』,上的菜就是火爆腰花和红烧鸡。」四川师范大学教授黄尚军解释说:「这喊堂就像猜谜,前三个字是谜面,最后一个字是谜底,『栏中半,腰』『太子登,基』,腰对腰花,基对鸡,喊完谜面,掌勺师傅就能听出谜底。」
现在,这种喊堂基本上已经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黄尚军家里满满几大书柜的四川方言小故事与谚语。
文化是树,方言就是深埋地下的根。当强势的普通话挤占了方言的生存空间,地域文化的衰落就成了难以逆转的颓势。
但,我们不能失去方言,不能失去千百年来方言所承载的文化传统,保护方言的行动也正在进行时。恰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的家。没有了方言,我们每个人都将成为漂泊无依的异乡人。
作者 张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