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礼记·曲礼》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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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典礼上》云:「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王文锦将该段译为:「有广博的知识,有很强的记忆能力,而且能够谦恭礼让,努力完善自己的行为而不懈怠,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作君子。作为君子不能毫不收敛地尽情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欢迎款待,同时也不能过分地要求别人对自己无限的忠诚,这样才能保全交情。」杨天宇译为:「见闻广博,记忆力强而又谦让,多做好事而不懈怠,称之为君子。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也不要求人全力为自己尽忠,以使交情得以完美地保持下去。」
两位学者对于该段的解释,有两处不同之处。其一,对于「敦善行而不怠」,王文锦释为「努力完善自己的行为而不懈怠」,杨天宇则释为「多做好事而不懈怠」。两种解释有相近之处,都强调君子要注重道德行为的实践,但王氏以「善」为动词,更强调个体修身的重要性;杨氏以「善」为形容词,更注重个体德行向外的扩充。两种解释都有历代注家注释的支撑,卫湜《礼记集说》引长乐刘氏云:「抑己以崇德,日新力行而无厌怠……此君子所以行日砺而德日新。」《钦定礼记义疏》引刘彝曰:「日新力行而无懈怠,其所以为君子欤!」所谓日新力行,即指不断地在实践中完善自己,《易·系辞上》云:「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孔颖达疏:「其德日日增新。」《礼记·大学》亦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上述注解与王文锦的翻译相契合。
又吴澄《礼记纂言》引陈氏云:「笃善行,行之也。」郝敬《礼记通解》云:「笃于行善而不以少得自止,斯诚君子矣。」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引陈祥道云:「善行自内出者易倦,故济之以勤。」引姜兆锡云:「敦善行而不怠,孳孳为善也。」朱彬《礼记训纂》引陈用之云:「善行由中出,由中出者易倦,故济之以勤。」上述注解将「善行」做整体性的理解,释为寓有美好道德的行为,亦即杨天宇所译的「好事」。此外,亦有注家将两种意见相结合,如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敦善行以修身,而不至于怠,则日新不已,而其德日益进。斯可为成德之君子矣。」其为不偏之说。
笔者认为,对于该句的翻译,可将王氏、杨氏二人的观点结合起来理解,译为「努力地多做好事而不懈怠」。要正确理解该句,关键在于对「敦」字的解释。在早期文本语境中,「敦」既有「敦厚」之意,也有「督促」之意。郑玄《礼记注》云:「敦,厚也。」便是言其有「多」的含义,强调前一方面。《易经·临卦》:「敦临,吉,无咎。」《老子》:「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国语·周语上》:「夫民之大事在农……敦庞纯固,于是乎成。」《苟子·儒效》:「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以上的「敦」指的都是「敦厚」「笃厚」「敦实」之意。又《尔雅·释诂》:「敦,勉也。」《孟子·公孙丑下》:「使虞敦匠事。」《晋书·谢安传》:「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曹植《赠徐干诗》:「亲交义在敦,申章复何言。」上述的「敦」指的便是「勉励」「督促」之意。再者,是对「善行」的解释。放在儒家视域之下,「善行」通常放在一起解释,如《礼记·曲礼上》:「修身,践言,谓之善行。」又如《孟子·尽心上》:「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此处的「善行」与《礼记·中庸》里的「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的「善」是一致的,指的都是美好的品行或美好的行为。《礼记》作为儒家思想的重要表达,体现着儒家的「美德」观,注重个体道德的向外推扩,故将「善行」做整体性的理解更为合适。综上而言,或可将该句译为「努力地多做好事而不懈怠」。
其二,对于「君子不尽人之欢」,王文锦释为「作为君子不能毫不收敛地尽情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欢迎款待」,杨天宇释为「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两种解释都强调君子在与他人交往时,要保持适度原则,而王氏的解释较为具体,杨氏的解释更宽泛,历代注释对这两种意见都有涉及,未有定论。郑玄在《礼记注》中将「欢」与「忠」释为两种具体事物:「欢,谓饮食;忠,谓衣服之物。」吴澄《礼记纂言》云:「饮食之礼,所以致其欢乐……受其半而辞其半,使彼致欢,常有余而不竭尽。」都倾向于前一种翻译。
卫湜《礼记集说》征引了三位学者的说法,更倾向后一种翻译,方氏云:「欢所以交于外,尽人之欢,则人之所以施我之礼厚矣。我或无以报之,则人将有责于我。」游氏云:「古之制里者,于衣服、饮食、辞让之际,固有取于此,然不止于此也。其人于己所求,欢以承命,则其求宜有所止,求而不止,则欢有时而穷,故其人之欢不可求之以尽也。」吕大临云:「欢,谓好于我也,好于我者,望之不深,则不至于倦而难继也。」又郝敬《礼记通解》云:「人有好于己,勿求其好之必尽……如此,则我望人不过厚,而人施于我易为德。」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愚谓欢,以情之见于外者言。忠,以意之主于中者言。」亦是与杨氏的翻译更为契合。
笔者认为,杨天宇的翻译更为妥当,理由如下。首先,联系全文来看,「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是分别从「文章」与「道德」两个方面对君子提出的要求,认为君子是学识与品行兼备之人。这其实是就君子人格的内在标准而言的,侧重于人的主体自我修养,接下来所谈的,当是君子如何在外在层面上、在与他人的外在关系中去提升自己的品行。古人认为,君子的修身,既要有内在的道德自觉和德性依归,也要在与他人、社会的互动中得以落实,这即是《周易·系辞》中所强调的「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因而在这一意义上,若前文提到的要求没有具体落实到「名物」层而,则将此处的「欢」与「忠」的内涵做外延性的理解更为妥当。同时,正如孔颖达《礼记注疏》所云:「饮食是会乐之具,承欢为易。」饮食其实是「欢」的一个载体,具有「承欢」作用,而「欢」并不仅限于饮食层而。并且,「欢」与「忠」很明显是并列而言的,王氏若将「忠」解作「忠诚」之意,则把「欢」释作「款待」于前后句意便有失顺达。
其次,放在儒家思想视域之下,此处的「欢」与「忠」其实都是儒家忠恕之道的体现,反映了礼的谦让精神,故将「不尽人之欢」理解为「不求人全心喜欢自己」在价值层面上有更高的适用性。《论语·里仁》篇谈到了儒家的忠恕之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即是以待自己的态度对待人,这是儒家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之一。《论语·卫灵公》篇进一步阐释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旨在强调自己不愿意的事,不要强加给别人。这样的思想在《礼记·中庸》中成为「絜矩」之道,也正是《礼记·大学》中提到的「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可见,儒家强调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要有宽容、平等的意识,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放在此处,便可理解为既然自己未必全心喜欢他人,便不必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自己尚不能做到完全忠心于人,便不求他人尽忠于己,如此便能使交情得以长存。反之,如果只顾自己尽兴,无原则地让他人表达对自己的喜爱,而不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即使双方关系再好,最终造成的只是他人的疲敝。这样做,便失去了与人相处过程中「过犹不及」的分寸感,不但是一种非常失礼的行为,而且还会招致别人的厌烦。再者,「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在交往过程中,若只苛求他人,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加负担。同时,《礼记·曲礼上》还强调「夫礼者,自卑而尊人」,不懂得自我谦卑、尊重别人,是与礼的原则和谦让精神相违背的,这也正是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引朱轼所评论的「礼尚辞让……凡事皆然,不第饮食衣服已也。」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杨天宇将「君子不尽人之欢」译为「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更为妥当。
《礼记》作为一部重要礼学原典,是中华礼学精神和儒家礼乐文化的重要体现,它对个体层面的修身明德提出了诸多具体要求,以实现「君子人格」为最高目标。对《曲礼》中这一条目的进一步理解,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礼记》的价值追求,为自身的修身实践做更好的指引。(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尼山学堂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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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武俊辉